第5章 清流砥柱(5)

作者:唐浩明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

本章字节:10774字

吴大澂激动地站起身说:“我们不但不谈洋务,而且还要不用洋人的东西。凡洋人所造的一切,我们都不用:洋布不穿,穿我们自织的土布;洋伞不撑,撑我们自制的油纸伞;洋油灯不点,点我们自己的桐油灯;洋枪洋炮不打,打我们自造的鸟枪土炮!”


“好!”


“好!”


吴大澂充满着激情的一番话,又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王懿荣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戴了一只怀表,马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对大家说:“上个月,我给杨儒星使看病,病好后他送我这块洋人造的怀表。我今天带来,原是为便于限时作诗。现在就按清卿兄所说的,从今以后不用洋人的东西,当众把这块怀表交出来。”


说着往桌上一扔,一块银光闪闪的怀表滑溜溜地滚到桌子中央。慢慢停稳后,张之洞看清怀表壳上刻着一只双头鹰。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俄国的事情十分关注,一看便知道这是俄国的国徽,于是说:“这块表是俄国的。”


今天众人的仇恨,说到底就是冲着俄国而来的,现在看到这只刻有双头鹰的俄国表,就如同看到了可恶的俄国人一样,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吴大澂一把抓过,愤怒地说:“要它计什么时?我们作诗,还是按老办法:点香计时。砸掉它!”


说罢,并不征求王懿荣的意见,便死劲将表往地下一摔。表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不停地滚动着,但并没有破碎。


站在门边的通渡对洋人造的钟表一向佩服得很。前年,一个英国人来龙树寺看牡丹,也有这么一块怀表,通渡对之垂涎欲滴,他做梦都想有一块这样的怀表。当王懿荣将表扔到桌面上时,他的两只眼睛便死死地盯着那个圆家伙。吴大澂将表摔到地上时,他心疼得就像把他的私房银子丢到河里去了一样。表没有摔破,他暗暗庆幸。当表慢慢滚到他的脚边时,他终于忍不住将表拾起,双手合十,对着众人弯腰鞠躬:“这块表,各位大人老爷不要,就发发慈悲,赏给龙树寺吧!”


吴大澂说:“那不行!龙树寺用俄国的表,龙树寺不成了卖国寺吗?”


说罢,从通渡手里抢过怀表,又狠狠地向地上一砸,玻璃表面被砸得粉碎,两根指针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通渡看着这一惨象,口里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之洞心里也觉得吴大澂此举过分了一点。俄国人固然不好,但俄国人造的表毕竟比燃香滴漏的计时要准确。官员士人表示爱国,可以不用,出家人用用也未尝不可;砸烂,总是可惜了。但大家在激情之中,他也不便一人独唱反调出来制止,想想表修理后还可再用,便对通渡说:“法师把这块烂表捡起来,扔到废物堆里去吧!”


通渡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了张之洞的意思,忙弯腰把表捡起,又四处找那两根小针。他趴在地上,东寻西寻,终于把两根小针都寻到了,便像揣着宝贝似的出了门。


主持人张佩纶见大家的情绪已到了最高潮,遂抓住时机将聚会的主题深入下去。他站起来说:“诸位,张香涛抱病拟了一个关于伊犁条约的折子,现请他向各位宣读。”


张之洞说:“看了邸抄上登载的《伊犁条约》后,我恨不得立刻将崇厚千刀万剐。这两天,我草拟了一个题为《熟权俄约利害折》,考虑得还不成熟,请诸位帮我修改修改。折子比较长,我择其要点念一念。”


张之洞说罢,从袖筒里摸出一沓纸来,念着:“窃臣近阅邸抄,因俄国定约,使臣辱命,不胜愤懑,谨将此约从违利害缕析,为我皇太后、皇上陈之。”


龙树寺云水堂从刚才的喧闹声中安静下来,只有张之洞那带有南方语音的京腔在殿堂内回荡。


“下面,我从十个方面向皇太后、皇上剖析不能依从和约的道理。”张之洞放下折子,目光炯炯地望了望众人,辞气亢厉地说,“一不可许者,陆路通商。若让俄人据我秦陇要害、荆楚上游,则边圉虽防,然堂奥(堂奥:屋西南角叫奥。堂奥,指堂的深处。比喻内地、腹地,还意为深奥的义理。)已失。二不可许者,开放东三省。陪京所在,关系重大。三不可许者,俄人贸易概免纳税。俄人不纳税,则各国效尤,遗患无穷。四不可许者,蒙古台站供俄人使用。内外蒙古,沙漠万里,此天之所以限俄人也。五不可许者,允准俄人建三十六卡伦(卡伦:为“台”“站”的满语音译,指军事哨所,是清朝特有的一种防御、管理设施。清廷在东北、蒙古、西北等地的山川隘口派驻军队,建立哨所,执行巡查边界、侦察瞭望、管理游牧、监督贸易、稽查逃人、防止入侵等项任务)延袤太广,无事商往则防不胜防,有事而兵来则御不胜御。”


随着张之洞斩钉截铁的“一不可许”“二不可许”的声音从云水堂里传出,整个龙树寺的气氛仿佛变得肃穆凝重起来,从窗外走过的僧人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膳堂里的和尚们自然而然地将嬉笑声放低。通渡提着一壶滚开水走到门边,但见李鸿藻满脸正气端坐不动,潘祖荫敛容谛听腰杆笔挺,其他各位清流或注视演讲者、或低头沉思,尽皆寂然无声,神态肃然。龙树寺的方丈仿佛误入了朝廷的议事厅,提着铜壶,靠在门槛边,不敢贸然闯进去。


“六不可许者,商贾可带军械。若千百之群负枪入境,是商是兵,谁能辨之?七不可许者,俄人关税取巧之处。八不可许者,同治三年已议定之边界内侵。九不可许者,伊犁、喀什、乌鲁木齐、乌里雅苏台、古城、吐鲁番、哈密、嘉峪关准设领事馆。若准此条,是西域全境尽归俄人控制。有洋官则有洋商,有洋商则有洋兵,初则夺我事权,继则反客为主。第十,”说到这里,张之洞有意停了一下,他目光威严地扫了一眼会场后,提高着嗓门说,“此乃最不可许者,割特克斯河、霍尔果斯河一带八万里土地给俄人。中华之国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让给别人!”


“好!”李鸿藻禁不住打断张之洞的话,“香涛这话说得好极了!中华之国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


“谁割让谁就是卖国贼,就是秦桧、石敬瑭!”潘祖荫紧接着补充。


众清流一致点头,表示赞同。


张之洞的奏稿本拟到这里为止,刚才听到潘祖荫讲到李鸿章说的既已签订便不能更改的话,临时又想起了另一层内容,他已在心里打好腹稿,遂气势凌厉地说:“朝中有人言不可改议,以为改议则启衅端。臣以为此不足惧也。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议,不可为国。”


张之洞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他看到李鸿藻在频频颔首,心中感受到一种鼓舞的力量,接着说:


“臣谓改议之道有四:一曰计决,二曰气盛,三曰理长,四曰谋定。何谓计决?无理之约,使臣许之,朝廷未尝许之。崇厚误国媚敌,国人皆曰可杀。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以治使臣之罪,以杜俄人之口。”


“痛快!”吴大澂禁不住击节赞扬。


“何谓气盛?俄人欺负我使臣软弱,逼胁画押,此乃天下万国皆不会赞同其所为。我国可将俄人无理之举公之于世,让各国评其曲直。”


“有道理!”陈宝琛边点头边插话。


“何谓理长?按条约所签,我得伊犁之空名,而失新疆八万里之实际。如此,则不如不得。条约未奉御批、未钤御宝,岂足为凭!”


“正是这回事!”宝廷气呼呼地说。


“何谓谋定?废约之同时,我必备兵新疆、吉林、天津,以防俄国从陆路和海路两路来犯。左宗棠、刘锦堂皆陆路健将,足可抵御。海路则责之李鸿章,战而胜则酬以公侯之赏,不胜则加以不测之威。”


直到张之洞良久不再说下去,大家才知他的奏稿已宣讲完了。张佩纶动情地说:“我说句绝不是媚俗的话,香涛兄之折,真乃光绪朝五年来第一折也!”


“此话不为过。”潘祖荫又从口袋里摸出鼻烟壶来,在鼻孔边死劲地嗅着。为聚精会神地听张之洞的宣讲,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嗅鼻烟,此时仿佛全身散了架一般,再没有这些粉末,他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嗅了几下后精神复振,他摇头晃脑地说,“‘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议,不可为国。’这样的警策之句,已是多年的奏折里所没有的。”


张之洞听了很高兴,说:“究竟还是不可和伯寅部堂的‘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相比啊!”


众皆大笑起来。


潘祖荫不无自得地说:“那是咸丰朝的警句,不用再提了,现在要的是光绪朝的警句。”


陈宝琛说:“我也拟了一个奏稿,但还未成文,听了香涛兄的折子,我深觉惭愧,回去后再好好地思索一番,要做大的改动。”


宝廷也说:“我和弢庵[弢庵:即陈宝琛,字伯潜(一作伯泉),号弢庵。清同治进士。曾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江西学政,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为晚清清流派主要人物之一,以直言敢谏知名。]一样,开了一个头,也还未成文。”


李鸿藻摸着花白胡须,带着总结性的口气说:“刚才香涛这个折子,把不可同意伊犁条约的十条道理剖析得很深透,又将废约的理由也说得有力量,尤其是明白地提出杀崇厚以杜俄人之口、强边防以备俄人入侵,更是义正词严,虑深谋远。此折上去,必定会得到皇太后的重视,但仅此一折还是单薄了。刚才弢庵、竹坡[竹坡:即宝廷,爱新觉罗氏,初名宝贤,字少溪,号竹坡,又字仲献,号难斋。满洲镶蓝旗人,清宗室。同治七年(1868)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官至礼部右侍郎。居官时与张佩纶、张之洞、黄体芳、陈宝琛等敢谏直言,一起共襄国事,被世人称为‘清流党’。]说了,他们也正在草拟,依老夫所见,这次我们不再联合上折了,散会后每人都拟一个或几个折子,各自从不同的方面申述条约之所以不能同意的理由,并为皇太后多出点主意、多想点办法。这样,几十道折子递上去,必然形成一股很大的力量,促使朝廷做出废条约杀崇厚的决定。这是桩既关系国家利益的大事,又是让各位才子名扬史册的好事,务必要把折子写好!”


既利国又利己,清流党首领的这句话,把大家的情绪再次调动起来,云水堂的气氛又活跃了。趁着这个机会,通渡忙进来对大家说:“膳堂里的斋席早已备好,请各位大人老爷赏光!”


三、慈禧看到一个社稷之材


慈禧太后近来为伊犁条约这桩事在苦恼地思索着。


自从辛酉年开始亲秉国政,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历程,真可谓艰苦备尝。好容易将国内战乱渐次平定下去,外患却日甚一日地压头而来。积二十年的经验,慈禧深知外国人最不好对付,外事最不容易办。她是一个秉性强悍的女人。辛酉年事变的发生,溯其原因,恰恰就是因为外国人的原因。倘若没有先一年的英法联军入侵京师,哪有文宗爷仓皇秋狝木兰[秋狝木兰:木兰,指木兰围场,清代皇帝狩猎之处,位于今河北省围场县。木兰为满语哨鹿之意。原为蒙古喀喇沁、翁牛特等部牧地。康熙二十年(1681)辟为围场。康熙、乾隆、嘉庆三朝皇帝每年秋天来此围猎,谓之“秋狝木兰”。除随从的王公大臣、满汉兵丁外,内蒙古四十九旗、喀尔喀蒙古四部以及新疆天山北路蒙古诸部及南路之维吾尔族首领,均轮班随围陪猎,谓之围班。行围之制甚严,既训练士卒,又联络蒙古各部。每次行围结束,例于张三营盛宴接待随围各部王公,并进行摔跤、赛马等活动,赏赐甚丰,视为盛典。道光以后,秋狝大典名存实亡。咸丰帝此次“秋狝木兰”,实是因英法联军攻陷北京,被迫逃往热河。狝(xiǎn),古时称秋天打猎为狝。]?倘若不是受了那种罕有的耻辱和惊吓,三十岁正当英年的皇上又何至于丢下她母子龙驭上宾?倘若儿子不是那么小就即位,又何须什么顾命大臣?倘若没有顾命大臣,又怎能有肃顺等人的跋扈欺侮?幸而祖宗保佑,君臣同心,诛杀了肃顺、载垣、端华,不然的话,还不知今日的局面会是什么模样!二十年来每每想起当年那些充满着惊涛骇浪的日日夜夜,慈禧心里不免有点余悸。这一切的缘由,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洋人造成的。一提起洋人,慈禧便恼怒万分,恨不得将那些蓝眼睛、高鼻子的番夷们千刀万剐。


但是,剐洋人谈何容易!庚申年的和谈、连年不断的教案,明明都是洋人无理,但到头来又都是中国吃亏。就说这次伊犁之事吧!当初俄国派兵进驻伊犁城,并非循中国之请,而是趁火打劫,意欲长期占领。现在新疆收复,俄国理应从伊犁退兵,将它归还中国,至于这些年来俄国在伊犁所耗的兵费,中国只能酌情出一部分,怎么能以此为要挟呢?对于这些不公平的中外交涉,作为一个执政者,慈禧心里当然清楚,这是因为中国弱洋人强的缘故。派遣崇厚出使俄国签约的时候,慈禧心里已存着必定吃亏的准备,但俄国的贪心这样大,中国为收回伊犁城而付出的代价这样高,她却没有料到。


现在崇厚已在俄国签约了。他是钦差大臣,专为办理此事而去,自然可以签字。邸抄将条约内容公布这几天来,廷臣中反对者甚多,慈禧自己也不情愿,有一种被人欺负的感觉。也有一部分人同意按条约办,李鸿章就是这一派的代表。他们的理由也不能忽视:签而又废,是出尔反尔,俄国人固然恼火,但各国对此也会有看法。俄人国力强大,一向横暴,若以此为借口挑起战争,中国不是对手,其损失必将更大。国家的军事要务在东南海防,新疆乃荒瘠之地,于大局关系不大,眼下看的确是吃了亏,也只宜隐忍图强,这才是唯一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