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督建铁厂(5)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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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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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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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56字

“要到大暑前后才慢慢凉起来。”知客僧望着张之洞说,“听施主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们是在汉口做生意,到寺里来求菩萨赐财,还是路过此地,顺便到寺里来看看?”


张之洞略为想了下说:“我们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游客,是奉人之命来湖北采风的,要在武昌住几年。”


“采风”是什么?见多识广的知客僧一时摸不清这几个人的身份,也不便细问,便说:“雨看来一时停不住,我叫伙房预备下,晚上就请在这里吃一顿斋饭吧!敝寺也有干净客房,今夜就请诸位施主在这里过夜。”


张之洞见雨虽然比刚才小了点,但看起来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众人脸上都有欣色,显然对吃斋饭住寺院这种新鲜事有兴趣,便点头同意了。


知客僧见有钱可赚,立刻来了兴致,一面吩咐小沙弥通知伙房,一面又忙叫上瓜子糕点,好好招待。


突然间,随风传来一阵中气甚足的朗诵声,大家侧耳倾听:


天连吴楚,地控荆襄,吞云梦之空阔,接洞庭之混茫。有大禹之镇石,留黄鹤之遗响。鲁肃墓长眠忠厚,孔明灯烛照愚氓。万古悲愤,三闾魂魄今何在?千载知音,流水涓涓绕高山。灵龟伏北,金蛇盘南。遥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见小乔今宵宴周郎。险哉夏口,扼江汉之交汇;壮哉三镇,居九州之中央。


“好文章!”张之洞禁不住脱口赞道,“这是谁在朗诵,宝刹还住着攻读诗书的士子吗?”


杨锐笑道:“莫不是一位待漏西厢(待漏西厢:即待月西厢,月明时在西厢下等待。喻指青年男女私情相通,密约幽会。取典于唐朝元稹的著名传奇《莺莺传》中的崔莺莺与张生约会于西厢的故事:书生张珙寄居在普救寺时,遇见前来上香的相国之女崔莺莺。莺莺有闭月羞花之貌,张生为之倾倒,作《春词》二首来挑逗她。当天晚上,莺莺的婢女红娘去找张生,交给他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写道:“待月西厢下。”十六日月明之夜,张生以树为梯,翻过墙头,来到西厢等候莺莺。)的张秀才!”


知客僧嗔道:“施主取笑了,哪里有什么张秀才,那是一个年近花甲的游方郎中,敝寺住持(住持:佛教僧职。原为久住护持佛法的意思。其设置始于唐百丈怀海,禅宗兴起后用为寺院主管僧的职称。也称方丈。)虚舟法师的朋友。”


张之洞起身说:“游方郎中有如此雅兴,我们去见识见识!”


众人都跟着总督起身。大雨已停,天井里积满着一时流不走的浑水,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双手捧着一张长长的纸条,背对着天井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显然,正是此人刚才情不能自已地朗读纸条上的文章。


“吴郎中!”知客僧对着那汉子叫了一声。


“啥子事!”那汉子操着一口四川话,边说边回转过身子来。


哎呀!这不是吴秋衣吗?他怎么会住在这里?张之洞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盯了一眼。不错,正是那年给他治病的吴秋衣!他快步上前,惊喜地喊道:“秋衣兄,你什么时候到汉阳来了!”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声一叫:“是你呀,香涛老弟,巧遇巧遇!”


吴秋衣迎上来,松开一只捧纸条的手,重重地拍着张之洞的肩膀。张之洞把吴秋衣紧紧抱住。


“秋衣兄,离开京师后,一直在想你,不料一别就是八九年了。你这些年都还好吗?”


“好,快活得很哩!”吴秋衣爽朗地说,“你这些年来也好吗?”


“也好,也好,我们今夜慢慢谈!”


杨锐、大根与吴秋衣也是老熟人了,异乡重逢,都激动不已。


张之洞向蔡锡勇、陈念礽介绍:“这位吴秋衣先生是真正有道德有学问的处士。十六年前,有一次我在路上中暑,幸亏当时遇到他,不然早就没命了。”


原来是总督往日的救命恩人,蔡、陈对眼前这个干瘦矮小的半老头子肃然起敬。


张之洞笑着问:“秋衣兄,你刚才读的文章在哪里?”


“这里,这里!”吴秋衣立即兴奋起来,将手中的纸条扬了扬。


“黑底白字,原来是一幅拓片!”


“我上午从禹功矶上拓下来的。什么人作文不知道,什么人书丹也不知道,却真正的是好东西。”


吴秋衣不去问张之洞缘何到了此地,张之洞也不询问吴秋衣的近况,两个金石爱好者凑在一起,细细地品赏起这幅尺余宽、三尺余长的拓片来。杨锐等人也围过来欣赏。


“这文章做得真好。尤其是这两句:遥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见小乔今宵宴周郎。绝妙好文!”


“好文,好文,集豪雄与艳美于一身!”


“你看这字,学二王是学到骨髓里去了。”


“刻工也好,一点没有走样失真!”


“看来这文和字都出自平凡人之手,却比不少名家大家的强得多!”


“是呀!世上许多杰作妙品都出自民间无名之辈,他们不想扬名谋利,故反而能得物理之精奥,而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才得皮毛便迫不及待向世上夸耀,汲汲以求名利,反误了正业。老子说圣人为而不恃,为而不争(圣人为而不恃,为而不争:此处关联中国传统儒家和道家关于保身、去祸的“持满之道”。儒家认为,当一个人的功名、德智、财富出人之上时,必须特别谦敬谨慎,否则必致颠覆而生悔吝。《周易》讲谦,《诗》讲“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是持满之道。《孔子见欹器而言谦虚之道》:“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持满之道,挹而损之。’”道家的持满之术与儒家相近。《老子》认为“物壮则老”,“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因而主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弗居”,像水那样,“善利万物而不争”,“不敢为天下先”。后世道家更是坚持顺任自然,完全放弃人为。儒道两家相较,儒家的论点较为积极。),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蔡锡勇、陈念礽静听着张之洞与吴秋衣的随口谈论,觉得很有意思。


谈了好一会子拓片,吴秋衣才问:“你怎么也到汉阳来了,是不是从山西调到湖北来做巡抚了?”


张之洞还未来得及回答,大根早在一旁大声说:“吴郎中你说错了,我家大人早在六年前就做了两广总督,这次是从广州到武昌来做湖广总督的。”


知客僧在一旁听得呆了:真的是湖广总督到寺里来了?岂不是活菩萨进了山门!他拉着杨锐的衣角悄悄问:“这位真的是制台大人?”


“不是真的,难道还假冒不成?”杨锐得意地撩起僧袍,将挂在腰带上的铜牌亮了亮。知客僧确知来的是现世菩萨,忙分开众人,对着张之洞连连打躬:“小僧肉眼不识金佛,适才多多怠慢。”又对身边的小沙弥下令:“快请方丈(方丈:佛教用语。原指禅宗寺院住持的住所。据《维摩诘经》载,身为菩萨的维摩诘居士所住卧室,一丈见方但容量无限。禅宗寺院比附此说,用“方丈”二字称寺院主管僧住持所住的居室,后住持本人也称“方丈”。)出来迎接贵客!”


一会儿,便见一位矮矮胖胖身披暗红袈裟的老和尚疾步走来,知客僧忙将他带到张之洞面前。老和尚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说:“贫僧虚舟,不知制台大人光临,未能迎接,万望宽宥,请制台大人赏光,到方丈室一坐。”


张之洞笑着说:“暂借宝刹,以避风雨,多多打扰,甚是不安。”


厨头过来对方丈说:“斋席已备好,请客人入席吧!”


虚舟说:“把那年我从鸡公山上带来的猴头菌和运光法师送的武当山黑木耳拿出来,再做两样好菜款待制台大人。”


厨头得知今日的客人原来是制台大人,忙衔命回厨房赶紧张罗。


张之洞在方丈室刚刚落座,外面就喊入席了。只见云水堂灯烛辉煌,一桌丰盛的酒席早已摆好。虚舟将张之洞奉在上席,然后请吴秋衣右边相陪,自己在左边陪坐。又叫知客僧请蔡锡勇、陈念礽、杨锐、大根在客位上坐下。一张八仙桌,恰好坐得满满的。上座虚舟亲自把盏,下座知客僧把盏,频频劝着素酒素菜,殷勤备至。酒过三巡,虚舟问:“制台大人酷暑过江来到汉阳,想必有要事。”


张之洞说:“总督衙门打算筹办一个铁厂,在武昌、汉口看了几处厂址,不很满意,今天特地到汉阳来再次寻找。”


虚舟问:“铁厂大吗?”


张之洞说:“要十多二十顷地的范围。”


虚舟的心动了下,又问:“请问制台大人,这衙门要地给钱不给钱?”


“给钱。”张之洞应声答道,“如果真是好地,宁可高于市价我们也买。另外,住在这里的老百姓的损失,比如庄稼、果树、房屋,我们也要考虑到。”


“善哉善哉!”虚舟左手五指并拢,在心口上移动几下,“官府不与民争利,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张之洞想,这归元寺每天接待南北香客、十方商旅,最是消息集散之处,方丈和知客僧无疑是民间的头面人物,可以借他的口来传扬传扬本督以洋务强国富民的施政大计。于是放下碗筷,正经八百地说:“法师是出家人,不管俗世之事,现在的俗世是又贫又弱,国势不振。但大海之外却有一批洋人,比如离我们最近的东洋日本人,离我们很远的英国洋人、美国洋人、法国洋人、德国洋人,他们都又富又强,老是欺负我们,凭借着手中的船炮从我们国家取走千千万万两银子。”


虚舟说:“贫僧虽是出家之人,但吃的稻粱,穿的衣服,无一不来自俗世,且天天与四面八方香客打交道,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世俗之事,贫僧何能离得了世俗?众生贫苦、洋人欺负这些事,贫僧心里也知道,不知大帅有何妙法解除众生之穷苦,抑洋人之强梁?”


张之洞说:“此事鄙人已思之甚久,最重要的一条路子便是把洋人那一套富强之术搬过来。我手下有好些个幕友都在海外生活很多年,他们都说洋人并不比我们聪明。他们的那一套只要我们肯学,很快就可以学好。鄙人要充分利用两湖的财富大办洋务,铁厂是第一步,以后还要修铁路,建枪炮厂,建织布局、纺纱局,还要办新式军队,办洋学堂,把这一切都办好以后,我们就跟洋人差不多了。两湖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我们的军队强大,洋人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对于张之洞勾画的这一幅美好的富强蓝图,六十多岁的归元寺方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在心里盘算的是另一回事:龟山靠汉水边有一块三十顷的荒地,是相沿已久的寺产,只是这里濒临汉水,每年都要遭受大水的淹没,低洼处甚至一年遭水淹达两三个月。因为这个缘故,那块地便荒芜下来,地虽大,并不能给寺里带来收益。前一任方丈是个精明人,他想与其荒芜下去,不如租给农人。于是他把这块荒地分成十多块,租给了十多户附近少田无田的农人,规定他们每年向寺里交十多二十担谷,其余的收成都归农人自己。寺里的要求并不高,租地农人乐于接受。从那以后,寺里每年可以坐收二三百担谷子,十多户农人又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荒地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虚舟心里想,归元寺的众僧吃饭不成问题,每年二三百担谷子对于归元寺来说不是太重要的事。那年虚舟在京师西山碧云寺挂单,看到碧云寺的五百罗汉堂,赞叹不已,心里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在归元寺也建一个这样的罗汉堂的话,不仅为佛门做了一桩大善事,同时也大为提高归元寺在天下丛林中的地位,作为办理此事的方丈,自然功德无量。但建一个五百罗汉堂,没有三五万两银子不行,归元寺哪里拿得出这笔巨款!此事在虚舟心里存着十余年,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大帅,当年白光法师建好归元寺后,还剩下一笔钱,大家都劝他到天竺国去买几尊玉佛和几百册贝叶经来供奉。白光法师没有同意,却拿这笔钱在龟山脚下买了一块三十顷的荒地。众僧都不理解白光法师如何要办这样的傻事。白光法师对大家说,诸位不知,这是武汉三镇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二百年后,有一位能人会在这里炼出乌金来,给归元寺带来百倍的好处。”说到这里,虚舟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大帅今日来此寻找铁厂,正好从三个方面印证了白光法师当年的话。”


张之洞来了兴趣,笑着问:“哪三个方面?”


“第一,白光法师说的是二百年后的事,归元寺最后完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虚舟左手指头弯了几弯后说,“到今年恰好二百零六年,这是第一个印证。第二,大帅是今日海内数一数二的能人,这是举世公认。”张之洞微笑着没有作声,大根自豪地说:“谁还比得上咱们家大人,连洋人都得举白旗投降。”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快乐地笑起来。


“白光法师说的是炼乌金,铁是黑的,不正是乌金吗?”


蔡锡勇说:“洋人是把铁煤称作乌金的。”


虚舟高兴地说:“这位老爷帮我证实了白光法师的话,如此看来,三个方面都应验了。这块风水宝地的确是专为大帅买的。”


虚舟的话说得大家都心痒痒的,张之洞也被他说动了,于是说:“明天一早,烦法师陪我们去看看!”


吴秋衣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笑着说:“真有这么好的风水宝地,明天我也跟你们去瞧瞧!”


吃完饭,虚舟要将寺里最好的客房安排给张之洞。张之洞说:“好客房让我的幕友们去住吧,我今夜要跟我的老朋友住在一起,好好地聊聊。”


接着,他把那年因中暑偶遇吴秋衣的事说了一遍。虚舟很兴奋:自己的朋友竟然是总督大人的恩人,这真是一座通向两湖最高权力的桥梁。忙叫小沙弥好好打扫吴秋衣的房间,送上香茶糕点,临时又移来一张宽大的凉床。


夜里,在明亮的灯烛下,一对分别八九年的老朋友促膝细谈,互相叙述别后这些年来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