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外宾访鄂(12)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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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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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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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72字

说话的同时,将客人仔细看了一眼。这位俄国皇太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足比张之洞高出一个头,淡金色鬈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皮肤白净得比扑上粉的中国女人还要好看,高高的鼻梁上是一对灰亮的眼睛,合体的黑色西服中最为显眼的是领下那根红底黑条领带,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贵之气。中国制军心里暗暗喝起彩来。张之洞亲眼见过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与眼前的俄国皇太子相比的话,除开那一身价值数万两银子的龙袍要比他的西服华贵外,论长相,论气概,不知要输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刹那间,张之洞有一丝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过去了。


皇太子指着旁边那个比他矮半个头的人说了一句洋话,梁敦彦一愣,他听不懂。梁敦彦只懂英语,刚才在船上彼此都是用英语交谈,没有障碍,现在见到张之洞,皇太子认为这是正式的外交活动开始了,遂改用俄国宫廷所视为高雅而正规的法语。见梁敦彦在一旁发呆,辜鸿铭轻轻地对张之洞说:“皇太子在介绍他的表弟。他表弟是希腊维德森公爵的儿子,名叫凡纳。希腊公爵,相当于我国亲王,您可叫他凡纳世子。”


张之洞微笑着打招呼:“一路辛苦了,凡纳世子,欢迎你!”


说话间也用心看了下这位希腊世子:年纪十六七岁,一头火红色的头发,一对蓝色的眼睛,一脸尚未脱尽的稚气,笑容中略带腼腆。


当辜鸿铭用流利的法语翻译的时候,尼古拉太子和凡纳世子都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他们倒不是惊讶辜鸿铭的法语娴熟,而是惊讶眼前的这个怪人:乍一看是个中国人,瓜皮小帽,长袍马褂;细看又不像,眼睛灰蓝,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皮肤雪白。两个洋兄弟口里不说,心里都在嘀咕:这到底是个中国人,还是个西方人,张总督的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怪人?


“张制台,一向好吗?”这时,从尼古拉太子后面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大咧咧地对张之洞笑着打招呼。


张之洞看时,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身穿一袭石青色单龙海水江崖亲王服饰。他心里一惊:这多半是滚单上所写的肃亲王,刚才一时怎么忘记了他,没有先打招呼,真是不应该!


桑治平忙介绍说:“这位是代表朝廷陪同俄皇太子的肃亲王。”


张之洞忙向肃亲王行大礼:“下官失礼了,请王爷海谅。”


肃亲王哈哈笑道:“贵客远道而来,自然应该先见客人。我一向于礼仪疏略,不必介意。”


这位年轻的肃亲王名叫善耆。光绪七年张之洞离开京师时,他才十二三岁,是个终日不出王府门的读书郎。张之洞不认识他,自是情理中事。肃王是满人入关之时封的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第一代肃王是太宗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传到善耆这一代,已经是第八代了。善耆这个人官做得并不大,但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满人,使他成名的是两件事。一是二十年后,他在做民政部尚书时宽待谋杀摄政王的汪精卫,颇得革命党的好感。二是他生了一个汉奸女儿川岛芳子(川岛芳子:肃亲王善耆之女。1907年生于北京,名爱新觉罗·显玗,又名金璧辉。后肃亲王将其过继给日本川岛浪速,随之去日本,入日本籍。毕业于松本高等女子学校。1927年11月同满蒙独立军头子的次子甘珠尔扎布结婚。回中国后帮助日本从事间谍活动。1932年协助田中隆吉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并参与建立“满洲国”的阴谋活动。1945年11月在北平被中国国民党政府逮捕,1948年3月以汉奸、间谍罪被处决。)。此人以格格身份国色之姿而甘心认贼作父,充当日本间谍,干尽了损害中华民族的坏事。据说抗战胜利后,判川岛芳子死刑,执刑者因她的绝顶美貌而心乱目眩,以至于忘记开枪。


此时的善耆虽贵为亲王,但在王室中并无地位。他似乎也无从政野心,热衷的是吃喝玩乐,尤其对皮黄戏感兴趣。不仅喜欢听,而且自己也能唱。他常邀一批名伶进王府唱戏,自己也粉墨登场,和伶人同台演出,称兄道弟,并不摆王爷架子。俄国来的是太子,理应皇阿哥陪同,但大内至今尚无一个皇阿哥,只得从王府中遴选,二十六岁的善耆既是亲王又爱玩又无实际职守,自是最佳人选。


张之洞见过善耆后又将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介绍给客人,三人分别和客人打过招呼后又都拜见善耆,主客之间寒暄几句后,张之洞便陪他们下船。在精心收拾好的驿馆里休息用过餐后,便按预定计划参观铁厂和枪炮厂。


午后,神女号载着俄皇太子、希腊世子和肃王等人,由张之洞率领的湖北高级文武陪同,浩浩荡荡地横渡长江,向着江北汉阳的龟山脚下驶去。刚刚靠近码头边,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从龟山脚下接连不断地响起。随即,一股股青灰色的硝烟向四面八方扩散,直冲山顶,很快,草丛树木之间便弥漫着雾似的烟气。俄太子和希腊世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燃放鞭炮的场面,他们仿佛亲临炮声隆隆的战场似的,涌出一股强烈的新鲜感和刺激感。鞭炮声刚过,锣声、鼓声、铙钹声又接着响了起来,咚咚声、哐锵声有节奏地交错着,彼伏此起,热闹欢快。俄皇太子望着这些顷刻之间便能把喜庆气氛造得这等浓烈的中国乐器,极感兴趣。就在这一片闹腾中,张之洞陪着贵客们走下神女号,来到欢迎的人群面前。铁政局督办蔡锡勇走上前来,用流畅的英语致欢迎词,随后按照西方的礼节,两名可爱的小女孩向俄皇太子和希腊世子献上鲜花。两位洋王子十分高兴,手捧鲜花向众人挥舞。通往厂部的临时用黄沙铺平的大道旁,站立着二百名手持洋枪的大清士兵,他们正是张彪统率的督署亲兵营。看着二百杆在阳光下闪着幽幽蓝光的新式步枪,俄皇太子刚才的满脸笑容顿时失去,不由自主地整了整领带,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迈着,直到走出兵戎队后,才觉得一颗心平静下来,又恢复先前的笑脸。


“尼古拉殿下,我们已经到了铁厂的厂部。”张之洞不无自得地指了指前方。


当听完辜鸿铭的法语翻译后,俄皇太子开始扫射这一片他还在圣彼得堡皇宫里便得知的闻名世界的汉阳铁厂。啊,真是个闻名不如亲见,从小起便以贫困落后孱弱受欺的形象留在他脑海里的古老中国,竟然会有这等气势雄伟的钢铁厂!


此时,十几个巨大烟囱的顶部正黑烟冲天,一座座小山似的矿石边,各种斗车正在忙忙碌碌地装货奔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厂房里不时传来机器轰鸣声。厂区内,一条条平整的马路纵横交错,来来往往的员工人人身着统一的工装,并不在乎外国的皇储在身边走过,不露声色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尼古拉太子四处扫射了一下,估计铁厂的占地面积不会小于二百公顷。他也曾在本国及欧洲其他国家看过不少工厂,从铁厂的规模来说,在俄国可算是大工厂,在英法德等国中,也排得上中等偏大的位置。一边走着,督办蔡锡勇一边给俄太子介绍:这是钩钉厂,这是轧钢厂,这是化验室,这是抽水房,这是钢轨厂,这是修理房,这是绘图房,这是机器房。俄皇太子不停地点头,开始还能记得几个,到了后来,各种厂呀房呀在他脑子里打混,最后连一个名词也没记下。至于希腊世子,他跟着表兄来中国,只是想看看风景,吃吃中国饭菜,对厂房机器,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一路上东张西望,根本就没有听蔡锡勇在说些什么。蔡锡勇带着客人和主人一大帮子人马,从这个厂房里进,从那一个厂房里出,但见座座厂房都在紧张地工作,机器隆隆,马达声声,一派生产繁忙的模样。蔡锡勇兴致勃勃地一一介绍,张之洞是满腔热情地要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政绩,他们并不觉得太累,首先疲劳不堪的是谭继洵。走了一半便发觉今天来铁厂十分失策,几次想不走了,找个地方歇歇,但他又是个拘于礼仪的人,这种场合下,那种举动他又做不出,于是只好咬紧牙关,拖着两只如同灌了铅块的老腿,勉强跟着队伍。再一个深觉劳累的是肃亲王善耆。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善耆,出生以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更何况他的兴趣只在演戏听曲的玩乐上,做日常正经事,一点劲都提不起。这个机器那个厂房在他眼中,枯燥乏味至极,若按他的性子,早就躺倒不走了,但作为朝廷的代表,他到底不好意思如此失礼,也只得硬着头皮挺着。


穿过十几间厂房车间后,来到了最主要的工厂——炼生铁厂了。一走进厂房,两个丈把高的炼铁炉便矗立在众人眼前,好像两座乌黑的铁塔,又好像两个大肚子黑金刚,顿时把客人和主人都吸引住了。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蔡锡勇身边的陈念礽:“可以出了吗?”


“出。”陈念礽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走过去,对着围在两个铁炉旁边的工人们一挥手,只听见“哐啷”一声,两个铁炉的肚子突然开了,露出两个脸盆大的圆孔来。就在同时,两股沸腾铁水从铁炉的肚子里冲出来,直向炉子底座旁边的两个大铁桶里倾泻。溅起无数火花,犹如点燃了冲天花炮,又像夏夜的繁星坠落人间。这两股铁水火红火红的,就像火焰山逃出的两条赤龙,又如同老君八卦炉里流出的两道丹液,带着巨大的热量、灼人的光焰,直向周围的人群冲来,七八尺远外的参观者都受不了它们的强大迫力,情不自禁地向后倒退。


俄皇太子为这两条源源不断的熔化铁水鼓起掌来。本已疲惫不堪的谭继洵和善耆见到奔流的铁水后,也因高兴而振作起来了。张之洞见两个铁炉首次展现在外人面前,便能有这种壮丽非凡的表演,心中十分得意。他自豪地告诉客人:“高炉一天一夜可出铁水八次,日产生铁五十吨,现在还在试产阶段,再过段时期,日产量可达一百吨。”


“好,好!”俄皇太子频频点头,“了不起,了不起!这样的炼铁厂有几座?”


蔡锡勇说:“炼生铁厂目前只有一座,设计有三座。每一座两个高炉,第二座明年开工。第三座后年开工,全部建成后,日产生铁五百吨。还有一个炼熟铁厂,设计安装搅炼炉二十座,分为五组,已安装好的一组,今天也在炼铁,我们过去看看。”


“炼钢厂呢?”希腊世子突然插了一句话。在冶金领域里,这位十七岁的世子要比他的表兄知识多些。他知道,生铁、熟铁与钢是不同的,铁厂的关键在于炼钢厂。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于这次参观,铁厂的心腹忧虑就在于炼钢厂。铁厂里真正见成果,让人看了喜悦的就是生铁、熟铁、炼钢三个厂,因为它们都是滚滚红流,可以造成一股夺目的气势。本来,铁厂因另一个炉子出现裂缝,只有一个炉子可出铁水,幸而从英国来的工匠在五天前赶到,将裂缝补上,于是有了今天的两个炉子出铁。熟铁厂有一组搅炼炉可以工作,勉强能对付过去,但炼钢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投产,怎么办呢?万一客人提出来要看,如何回答?若说炼钢炉尚未装好,作为一个以炼钢为主要目标的铁厂,这不等于说铁厂尚未建成吗?不以实相告,又如何糊弄过去呢?


在铁厂这个有着三千员工的特大号工厂里,如果说有本事能炼出钢的人没有几个的话,那么,玩花招变戏法弄虚作假的人却多得很,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办法就出来了。


蔡锡勇指着相距三十多丈远的一个厂房说:“钢厂就在那儿,我们去看看吧!”


王之春不知内情,心想:不是说从英国买来的炼钢炉还没有安装吗,带客人去看什么呢?


蔡锡勇带路,善耆和张之洞等人簇拥着尼古拉太子和凡纳世子来到钢厂。一进厂房,众人都觉得奇热无比。原来,环绕着一个高大的显得有点灰蒙蒙的炼钢炉旁边砌着十几个洋砖炉子,每个炉子里都燃烧着熊熊的焦炭火,炉口边的焦炭都已烧得红艳欲滴。那情景,仿佛当年后羿射下的红日全都落到这些炉子里来了似的。顷刻间,所有的人都汗如雨下,燠燥难耐。善耆是个虚胖子,此时里衣全部汗湿透了,心里在咒骂: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就像下了油锅似的!谭继洵已热得口焦唇燥两眼昏花,真恨不得立时走出这个炼狱。尼古拉和凡纳也有点纳闷:为何此处要摆这么多火炉子,它们作什么用?思忖间,两人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了。他们都穿着紧身的衬衣,系着紧紧的领带,外面的黑呢西服也都扣得整整齐齐。尽管热得浑身极为难受,但身份和教养都不允许他们有丝毫解衣扇风状,心里却巴望早点结束这个活受罪。


蔡锡勇微笑着对大家说:“很抱歉,这一炉钢还要半个小时后才能出炉,请诸位稍稍等候。”


善耆、谭继洵等人听了这话,心里叫苦不迭,参观的人群中已有好几个人忍不住这酷热,走出厂房门。辜鸿铭把这句话翻译给俄皇太子听,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看他的表弟,那神态更为不安。他抬头看了看火门,然后轻声对辜鸿铭说:“这里太热,就不要等它出炉了吧!”


辜鸿铭一样地热得难耐,便借此机会说:“那我们就出去吧!”


希腊世子巴不得这句话,忙说:“不看了,到外面去透透风。”


辜鸿铭走到张之洞的身边,转达两位客人的意见。张之洞立刻满脸笑容,高声说:“应客人要求,我们现在出去透透风,半个小时后再来看钢水出炉。”


众人如同领得大赦令,从死亡线上获得新生似的,纷纷走出钢厂。一股秋风从汉水上刮过,穿过龟山的花木草丛,来到铁厂,轻轻地抚摸着这群中外参观者。大家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快乐,第一次觉得凉风的可爱。


蔡锡勇趁热打铁,对两位贵客说:“枪炮厂就在铁厂的旁边,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