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与时维新(9)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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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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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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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48字

这些年来,杨锐在京师一直与张之洞的长子仁权有密切的联系,也常常会有信件给张之洞。他在内阁任中书期间,因修《会典》有功,已晋升为正六品的侍读。朝廷上的一些事情,京师里的传闻,他常会在信中向张之洞做些汇报。


张之洞“哦”了一声,又说:“叔峤身体还好吗?”


康有为笑了笑说:“身体好,气色也好,看起来是个正在走运的官。”说罢起身告辞。


接连两个晚上,张之洞都在康有为的四份奏折和部分诗文,翻看他的那两部引起轩然大波的著作。张之洞在心里反复掂量着康有为。这无疑是一个奇才,无论是为学还是做事,都大有过人之处。若生在太平盛世,一心一意治学,或许能达到郑玄、孔颖达那样的成就;一心一意做事,也或许可能获得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功业。他现在既要为学又要做事,既想做圣贤又想做英雄,这颗心真是大得很哩!


在三次与康有为的面谈和翻阅这些文字之后,张之洞对大清立国以来所仅见的这位公车首领有了较为清醒的看法。


康有为虽有南海圣人之称,但张之洞从他年轻时离家出走,类似癫迷的独居经历,和四处趋拜京师权贵乞求奥援的行为来看,特别是从他不惜歪曲孔子编造历史来为自己的学说寻求根据,又肆意诋毁古文经学,粗暴武断地对待前人来看,这个人的品性大有可质疑之处。


此人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其必抱有常人所不曾抱之功利、求常人所不曾求之目标。他敢做出头鸟,敢为天下先,其胆气魄力也必在常人之上。显然,他不是在做修诚格致的圣贤功夫,而是在做出人头地的豪强勾当。


以此看来,他所致力的一切,维新变法也罢,强国图治也罢,都不过是一个手段、一苇舟楫、一座浮梁而已,其最终的目的乃在于个人抱负的实现。如此,康有为则很可能是古往今来常见的野心家,并非国士!


且慢,张之洞的思路刚一到达这里,便立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挡住,这力量来自康有为那四份上光绪皇帝书。这可是一个烈焰腾腾的熔炉,它燃烧的是滚烫的心,奔溢的是激烈的血。


四道上书中的一些话,不断地浮现在张之洞的脑海里:


“窃观内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游宴从容,事无大小,无一能举……大厦将倾,而处堂为安;积火将燃,而寝薪为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今兵水陆不利,财公私匮竭;官不择财而上下鬻官,学不教士而不患无学。


“今日中国好比重病之人,卧不能起,手足麻木,举动不属,非徒痿也。又感风疾,百窍迷塞,内溃外侵,朝不保夕。所谓百脉溃败,病入骨髓,扁鹊、秦缓所望而大忧者。


“决不能割地赔款。弃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天下以为吾戴朝廷,而朝廷可弃台民,即可弃我,一旦有事,则次第割弃,终难保为大清之国民矣。民心先离,将有见土崩瓦解之患,自弃其民,国于亡也……不如以所赔之两亿巨款改充军费,强兵复仇。


“设银行,筑铁路,造机器,开矿藏,设铸造局铸造银元。


“顺天下之人心,发天下之民气,合天下之知以为知,取天下之才以为才。”


这些话对张之洞来说,都有于心戚戚然之感,尤其谈割地赔款那一段,更是深得张之洞的心。“以赔款改充军费”简直与自己不谋而合,所见略同;至于“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可弃台民,即可弃我”“自弃其民,国于亡也”这些话,更令张之洞拍案叫绝。他虽然反对割地赔款,却没有用这样的语言予以表达,不是因为身为国家大员,不可以说这样尖刻的话,而是没有认识得这样深刻透彻,这样入木三分!自诩天下奏疏第一的前清流名士,在这样的折子面前,也有点自愧不如、后生可畏之感。


此人的诗也好。慷慨沉雄,气势闳阔:“《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陆沉预为中原叹,他日应思鲁二生。”张之洞反复吟诵康有为的这些诗句后,常常忍不住感叹:是个有大志的人哪!


从德才学识四方面来鉴衡,此人才与识都属海内罕见,学也不乏,只是它的路子有些偏,不能总是正学;至于德嘛,张之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昨天下午蒯光典到督署来说,康有为此次到江宁,是前来寻求资助的,希望能对他在上海筹建强学分会予以支援。


天***才惜才的张之洞,从心里深处来说,是非常赏识康有为的。他两充主考,再任学政,门弟子中无能写出如这等诗文的人。他开府太原,总督三地,其幕府中也无能写出这等深刻奏章的人。何况,此人的治国方略大多与自己相同。此人若不办学堂自任宗师,若不广结权要自上奏章,若不结会办报自封领袖,而是直接就来投靠他张之洞,愿意在他麾下效力做事,他张之洞必定会予以重用,待遇优厚,对其礼仪程度当不会下于桑治平。可是,康有为不是也不属于桑治平式的人物,那么,又将如何对待呢?


最让张之洞拿不定主意的是,结会办报,此乃犯大忌的举动。历朝历代,哪个君王不严禁结社集会组团纠伙?如今西方传过来的报刊,其煽动力、影响力大得不得了,倘若他办的强学会的背后有什么不轨的意图,倘若他办的报刊上今后刊载了与朝廷决策相左的文章,惹的乱子可就大了。自己身为总督,岂脱得了干系?即便不对抗朝廷,而是惹出别的是非,比如他们在报上骂地方官员、干预官府,这些事也够麻烦的了。要是你支持他们,今后出了事便会找到你的头上来,到时如何说话?


张之洞陷于深沉的考虑中。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轻轻推开签押房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函放在书案上,转身走出房间。张之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看桌上摆的信函,原来这正是康有为讲的杨锐托他带的信。张之洞急忙拆开封函,取出信来。


杨锐首先问候老师近日的生活起居、健康状况,然后告诉老师,大公子仁权最近几个月来在四书文、试帖诗上狠下功夫,进步很快,下科会试高中是唾手可得。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仁权三十三岁了,尚未中进士,他盼望儿子能早日报捷。


接下来是这封信的主旨。杨锐告诉老师,前来上海办强学分会的公车上书领袖康有为是个非常难得的奇才,他在京师甚得人心,年轻的士子们,包括国子监的学生及各省住京应试的举子,十之八九尊敬康有为。官场上尤其是翰苑、詹事府里的官员们也大多对康有为的爱国热情表示敬意。最为难得的是德高望重的元老,如李鸿藻、翁同龢、孙家鼐等都对康有为表示赏识,尤其重要的是皇上注意到了康有为。皇上读到了他所写的奏折,并且将他的奏折摆在龙案上整整一个月,时常拿起来读,还不断称赞他忠心可嘉。据内廷传出的消息说,皇上早晚要大用康有为。杨锐还表示他想加入京师强学会,并请老师能对康有为在上海的活动给予支持。


放下这封信,张之洞的心情有点激动起来。杨锐的信,似乎专为释疑而作。撇掉翁同龢不论,李鸿藻、孙家鼐都是正派而富有阅历的人,他们都赏识康有为,看来此人确非一般。更为重要的是,皇上看重康有为!尽管有不少传闻,说皇上柔弱无实权,权力都握在太后的手里。但不管怎样,皇上终归是皇上,太后已过了花甲,皇上才二十五岁,大清的权柄最终握在谁的手里,这不是再简单明白不过的事吗?如此说来,康有为的大用,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想到这里,张之洞不再犹豫,决定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支持康有为,支持康有为在上海所办的事业。


但是,康有为的锋芒太露了,而且此人既然连“托古改制”的事都可以强加在孔子的头上,他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得有一个人常年在他的身边盯着,以免出大的娄子。倘若能通过此人,将以后康有为所办的事纳入自己的轨道,那就更好。这得有一个既能干又忠诚的人去为好,派谁去呢?张之洞猛然想起刚才送信的人,好像是和梁鼎芬一起从武昌来江宁的汪康年。那时因为在思考康有为的事没有在意,这时张之洞心里想,从门房将信函等物送到签押房是大根的事,大根半个钟头前还来过这里,怎么这封信会由汪康年送进来的?莫非他是借送信为由,要跟我说话?


张之洞突然兴奋起来,就派他跟康有为到上海去,岂不挺合适的吗?


原来,表字穰卿的汪康年也是张之洞所欣赏的一个人才。那年汪康年中了进士后,正候在京里等待分发,偶遇在京师办事的梁鼎芬,两人很谈得来。梁对汪说,你的志向不在百里侯而在名山事业,不如跟我到武昌去。张香帅坐镇江夏,广招天下贤士,共襄盛举,你到武昌去必可得香帅重用。汪康年答应了,跟着梁来到武昌。张之洞与汪康年见面说了话,又读了他的诗文,果然对他大加赞赏,将他留下,让他到两湖书院任史学教习。汪和梁都有同样的爱好:喜欢作诗论诗,张之洞也甚好此道。于是,张之洞与梁鼎芬、汪康年之间除上下级之外,更兼一层诗友关系。


张之洞把大根叫进来问:“早一会儿,有封信,为什么你没送而叫别人送进来?”


“四叔,是这么回事。”大根答,“我从门房里拿了信出来,正要给您送来,刚好碰到汪教习。他说‘这封信交给我吧,我给香帅送去,顺便好跟他说件事。’”


果然是汪康年!张之洞说:“你去把汪教习叫来。”


一会儿,三十五六岁、戴着一副西洋近视眼镜的汪康年走进签押房。


“穰卿,你有事跟我说,为何不说又走了?”


“我见香帅正在想事,怕打扰了您,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先走了。”


“坐吧,你有什么事?”张之洞指了指墙壁边的高背椅。


汪康年坐下后说:“前几天我到镇江去了。回江宁后,梁鼎芬对我说,康有为到江宁来了,与香帅见了几次面。总听人说起康有为,我也没见过。我想请香帅下次接见康有为时带我在身边,让我看看这位上万言书的公车领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张之洞笑了笑:“模样也很一般,年纪比你大不了两三岁,与你的区别是你有四只眼,他只有两只眼。”


汪康年被逗乐了,说:“我还想听听他的说话,看看他的举止表情,我是读过他的《新学伪经考》的。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古今一理呀!”


“好,满足你的要求,明天中午他会再到督署来,你和我一道去见他吧!”


“多谢香帅了!”汪康年起身告辞,“香帅忙,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我准时来。”


“慢点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张之洞用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重新坐下,“康有为这次是到上海来办强学分会的,还想在上海办一张报纸,希望我支持他。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汪康年说:“我听说康有为在北京办强学会,办《万国公报》,京师很多人都赞赏。还听说李中堂、翁中堂、孙中堂都派人参加了强学会,不少人还捐了银子。”


“你都听说有哪些人捐了银子?”


“听说直隶总督王文韶、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都捐了五千两,还有两位领兵的将领聂士成和宋庆也各捐了两千两,李鸿章也准备捐两千两,他们还不要哩!”


“想不到李少荃晚年落到这个地步,既受日本人的欺侮,还要受国内无名小辈的奚落。”张之洞说话间还冷笑了两声,那神态,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汪康年明确地说:“我个人是很赞赏钦佩康有为的。香帅是总督,不比我们,行事宜慎重,但既然京师几位老中堂都支持,香帅支持他,朝廷也没的话说。”


“你看怎么支持?”张之洞斜过脸来问。


汪康年想了一下说:“第一是道义上的支持,就是承认康有为他们在上海办强学分会、办报纸是合法的,上海官府不能随便干涉他们的行为;第二个是资金上的支持,办会办报都要钱,康有为是个书生,家中也不富有,银子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两点我都接受。我还想给他一个支持,派一个人去,和他们一同办事。”


“那当然更好了。”汪康年立即说,稍停一下,他又说,“叫谁去,这个人不大好派。这不是两江的公务,由衙门说了算啊。若康有为以为是去监督他,会碍他的手脚,不同意不接受呢?或是他接受了,这人今后不能与他们很好共事,起不到香帅所要起的作用,也是白派了。”


张之洞盯着汪康年:“你知道我派的人要起什么作用?”


“我当然知道!”汪康年一副自得的模样,“香帅怕他们出乱子,派个自己的人去好随时掌握他们的行径,免得出事,日后朝廷说起来,也好交代:我安排了一个人在管他们呢!”


“你这个脑子倒是鬼精灵的。”张之洞笑了起来,“那就派你去如何?”


“派我去?!”汪康年愣了一下。他也是一位热血热肠的士人,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对康有为及其同人们所做的事业早已心仪。他怕是张之洞在逗他,便又问了一句,“真的派我去上海,和康有为他们一道办会办报?”


“真的。”张之洞一本正经地说。


“我去!”汪康年坚定地表态。


“好,明天你和我一道见康有为时,我就把你给推荐出来。”


次日,又是一个和暖的初冬午后,康有为应邀准时来到督署西花厅,不料张之洞已先坐在那里闭目晒太阳了。康有为想起“与长者会,不能晚到”的古训,正要表示歉意,张之洞却不以为然,指了指侍立在身后的人说:“他是武昌来的两湖书院的史学教习汪康年,字穰卿,仰慕你的大名,特来与你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