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9568字
肚子吃不饱,活还是要干的,那个滋味不好受婀。别说季红,我也一样,一锄头抡下去,草根缠住了锄头,拉拽不动,挖不起来。肚子空空还不能使劲,一憋气,骨头都疼。太饿太渴了,趴在田埂上喝几口沟洼里的脏水,站起来再猛抡上几锄头。每天晚上,季红都累得爬不上木梯,在我的床上将就。我问季红:
“你就不怕我乘你睡着了下蛊毒?”
季红背对着我摇摇手说:“我巴不得你真的养了蛊啊,毒死我得了。”
我给季红讲了蛊毒的传说,她很感慨:“能够中蛊毒死去是多么幸福啊,至少死后不是一个饿鬼。”
我们都忘记几个月没见过油星沫了,能吃上青菜也是红锅菜。红锅菜你晓得啵?就是先用大火把锅烧红,切好的菜猛地倒下去,赶快铲几下。这样炒出来的菜,既不粘锅,又带一点点香味。可是季红正在发育,长期不吃油就浑身无力,肚子胀鼓鼓的,大便却干燥屙不出来。季红实在受不了,跟我说:
“白玉姐,你帮我做媒吧,只要谁给我肉吃,我马上嫁给谁。做不了正房做偏房,做不了偏房做丫鬟。”然后大哭起来,“有肉吃,死都甘愿啊——”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警告她说:“担心被人听去,这可是资产阶级思想婀。”
很快,就有了一次吃肉的机会。蛊惑寨有个规矩,死在胎里的小牛是不能吃的,只能剁烂了喂狗,人要是吃了要遭灾祸。虽然改成红旗寨,规矩还在人的心里。那年冬至,生产队的母牛就生了一只死胎,知青们舍不得把它喂狗,好端端的牛肉喂狗太可惜婀,不如吃了。他们把死牛抬回住的地方,露天堆石头架起一口大锅,烧水的烧水,劈柴的劈柴,七手八脚刮刮毛连肉带皮丢进锅里。炖了一个下午,有人一声大呼“熟了”,五个知青抬着脸盆分肉。寨里人站在远远的地方吞口水,他们很想吃,又怕遭灾祸。
绿毛慌了神,怪自己没拦住,害怕要是有人向大队反映知青吃牛肉,对大队、对公社都没法交代。季红挽起袖子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愿意给绿毛作证,小牛确实是死了才生出来的,要是出什么事,跟生产队无关。
他们五个知青每人分到半脸盆牛肉,季红当然也有一份。有了这些牛肉,我们过上了一个最快活的冬至。
可是小牛肉又不是石头,不能一直留在肚子里,吃下去第二天就屙没了。好比干旱太久的田地,浇一勺水有什么用处呢?等牛肉没了踪影,饥饿又回到我们身上。几个月过去了,知青们该下田耕地的下田耕地,该上山砍柴的上山砍柴,个个跟以前没两样。到了这个时节,寨里人都后悔自己没抢到牛肉。
我在床底下偷偷养了两只小鸡,为了不让人家听到鸡叫,我把小鸡的舌尖都剪掉一点,这样它叫起来就不像小鸡婀,像麻雀。可惜婀,只长到一抓大就得了瘟病,浑身哆嗦,像是冷得发抖。照理说,瘟鸡是吃不得的,我主张埋掉,季红主张煮汤吃肉。季红天天出工都要捞一把草回来喂它们,小鸡长到一抓大有她的功劳。我也饿得慌婀,顾不了那么多,先油了嘴再讲。当天晚上我们就吃了一只,另一只熏好吊起来。过了几天,收工回来已经天黑,我们饿得不行又想到那只熏鸡,怕被人发现,我们连马灯都不敢点,摸黑摘下熏鸡切碎放到锅里煮汤。觉得差不多了,我们各舀了一碗汤闷头喝起来。才一口,我就晓得味道不对,端碗凑近灶膛一看,只见碗里的鸡汤浮着白花花的一层东西。仔细一瞧,天哪,是蛆婀。季红认清是蛆,当场就呕吐了。她问我怎么办?我说由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是倒掉还是把它吃进肚里?季红在灶膛前背着手走来走去,好比一个伟大的人在思考了不起的问题。犹豫再三,季红最后决定把蛆捞出来,憋住气把汤喝完。
为了吃上一顿好饭食,知青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婀。绿毛的老婆麦娘去世,绿毛规定,夜里守灵的人,可以放假一天,可以在他家大吃一顿酒肉。季红回来后告诉我,为了这一顿大餐,她的魂都差一点吓掉。尸体全身盖着白布单,脚端的小桌上放一碗米饭,斜插两根筷子。两盏煤油灯的火苗被深夜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像是鬼火。盖在身上的白布单被吹得沙沙作响,像是鬼哭。那时节绿毛是生产队长,他的话就是圣旨,按他的规定:守灵不能打盹,不能走开,不能说笑。季红整夜都望着供桌上的肉片问自己:
“不知明天队长家的肉有没有这么多。”
割了两年的资本主义尾巴,寨里就什么肉都没有了,谁敢养鸡,发现了那鸡就挂在脖子上游街示众。以后虽然有一点自留地,只能种蔬菜,不能养牲畜。整个蛊惑寨,对,那时节叫红旗寨,整个红旗寨只有一个家庭有肉吃,你猜是谁?啊,你怎么晓得是凤飘飘?听绿毛讲的?这个绿毛,到处吹牛是他救了凤飘飘,其实真正救凤飘飘的人是谁?是我。那天公社要开一个地主婆的批斗会,通知我这个草鬼婆去陪斗,我见绿毛躺在条凳上,就告诉他说凤飘飘的老娘上吊了,公社书记这才放了凤飘飘。
还是讲吃肉的事,那时节连绿毛这样的生产队长也罕吃肉,肉票珍贵得紧婀,买一块肥肉擦锅底,过节了才切成细末炒菜。你晓得吗,凤飘飘的女人山花三两天就提竹篮去公社食品站买一次猪肉,买下整块的瘦肉,一锅一锅炖着吃。凤飘飘和山花住在戏台破房里,天天围满面黄肌瘦的孩子,山花一人夹一块给他们。季红说到底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忍不住婀,远远地躲在树背后流口水,又不好意思走过去分一块。季红那个馋婀,常常睡到半夜猛踢床板,说:“凤飘飘这死鬼,怎么就不娶我呢?”
凤飘飘的肉票是怎么来的你晓得啵?对,全是他自己画的,又买肉又换钱。凤飘飘的假肉票被公社发现,季红已经死了。讲出来你不信,季红是沥青中毒死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季红从阁楼角落的一个木箱里翻出两张羊皮,她问我:
“书上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吃草根吃树皮,还把皮带皮鞋煮了吃。我们能不能煮一张羊皮解解馋?”
我跟她说:“刚剥下来的羊皮叫生皮,生皮先要用盐腌制,就是把干净的细盐撒在生皮内面,腌制七天的样子。有时候还要在盐里加一点萘,皮更不容易腐烂长虫。也可以锅里放水加盐浸泡,浸泡一天一夜就可以把羊皮捞出来,搭在绳子上滴干,要滴两天两夜才会干。滴干了再把羊皮的毛面向下,板面向上,展开在席子上,草地上也行。晒干了放在又干燥又通风又阴凉的地方,什么时候做鼓都可以。照理说,羊皮没有毒,是可以吃的。”
季红高兴到差一点从木梯上滚下来,流着泪拍打着羊皮说:“马上煮,马上煮。”
就在下厅的那三块石头上,我架起一截油桶,油桶是我从河边捡来的,大锅在大炼钢铁的时节化成铁疙瘩了。油桶装上水,撒一把盐,我把羊皮剪成细细的条丢进去,让它慢慢滚。趁季红去添柴的当口,我悄悄收起一张羊皮。这羊皮可是死鬼七斤的遗物,他离开蛊惑寨的时节留给我十二张羊皮,后来水漂萍在滨海大学被人弄死,他请魔公赶尸、下葬,没钱,回来取十张羊皮给了魔公。你想婀,我怎么舍得两张羊皮一起煮?再说,哪天饿得实在受不了,还有一张羊皮可以救命。季红一直加火,蜡黄的脸上有了血色。我告诉她:
“要文火,文火炖烂肉。你去睡,让它慢慢熬,熬到天亮就能吃。”
季红推我去睡,说她年轻,能坚持守住火。我以为季红客气,就先上床了。睡梦中,我听到季红“嗷嗷”地叫,我被叫醒了,一看,木窗上一抹灰色,说明天刚蒙蒙亮。季红睡在那一头,我拍拍她的脚,问她怎么了?季红含含糊糊地说肚子痛。我又问她要不要陪她去看赤脚医生,她说用不着,天亮就好了。既然这样,我又睡回去婀。很快,我又被季红吵醒,她不仅嘴里喊痛,还翻过来转过去用脚后跟敲床板,我想拍她的脚,被她踢开。我坐起来,问她怎么了,季红的回答吓我一跳。她说:
“我把羊皮全吃了。”
“那怎么行婀?会胀肚子的。”我把她拉起来,“走,我背你去看赤脚医生。”
季红趴在我背上问我:“赤脚医生会怎么处理?”
我说:“肯定是灌肠,让你把肚子里的羊皮屙干净。”
季红一把推开我,又缩回被窝说:“那我不去,好不容易吃饱一顿肉,灌肠多可惜。”
我要说服她:“羊皮是干皮,没有煮熟,吃下肚子慢慢就胀开,你会撑死的。”
季红拉被子蒙住头说:“这年头只有饿死的人,没有撑死的人,就算撑死也幸福。”
季红死死捂住被子,我怎么能把她送去保健站?没法子,只能穿好衣服去敲绿毛的门,谁让他是生产队长?绿毛打开门,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叫来两个民兵把我关进谷仓。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因为谷仓暗得看不见自己的手指,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谷仓里关了多久。把我放出来的时节其实是阴天,天上的乌云遮得找不着太阳,可是我差一点被亮光刺瞎了,你说好笑不好笑?绿毛手上握着谷仓的铜钥匙巴不得一口吃了我,他身后跟着赤脚医生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问我羊皮是怎么来的?季红是怎么吃的?我晓得的就说,不晓得的不敢乱说,说不了几句我就没话了。公社干部让我在一张纸上摁手印,赤脚医生告诉我:
“季红死了,沥青中毒。”
天哪,我想起来婀,那一截河边捡来的油桶原先是装沥青的,公社邮电所的人用它来刷木头电线杆,说是为了防虫。煮羊肉的时节天太暗了,我一点也没想过里头还有沥青。这件事搁谁身上都有责任,搁我身上反而没责任,绿毛一门心思要抓我投放蛊毒的把柄,赤脚医生都说是沥青中毒,那就等于宣布不是金蚕蛊中毒,我就没……没事婀。呼——哈——
讲到打鼾的程度,关于季红的死亡之谜似乎就揭开了。现在,对我而言最大的悬念是白玉的生存问题,她靠什么维持生计呢?当然,我的表述要含蓄一些:
“你养牛做伴,从哪里赚钱呢?”
白玉的鼾声突然停顿下来,她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说:“睡吧,我太累了,几十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我想,百闻不如一见,我倒要看看一个老寡妇是怎么过日子的,另外,七斤的事也还来不及转告她。如此说来,明天我是走不了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听到一块床板“嘎吱”响了一声,接着是另一块响了一声,然后是一声叹息,好像是白玉要起床了。不知为什么,我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猛地翻身朝下看。床上的白玉不见了,牛栏里的老黄牛却还站在那里,瞪着一双无神的牛眼发呆。
我扶木梯下来,厅堂上下空空如也。在从天井透下的冷光中,我孤身一人穿过走廊,仿佛置身于一个长方形的匣子里。在每扇紧闭的门前我都停下来,先侧耳细听,再朝里张望。在一间房子里,一床毯子搭在一把椅子上,匆匆看去,好比一个畸形的侏儒在凝视我;在另一间房子里,一个又高又瘦的影子就站在门后,我的心几乎在胸腔里停止跳动,喊叫正要突破喉咙的时候,我猛然醒悟过来,那个影子原来是个衣帽架。我这才深一口浅一口地缓过气来。
“你到底怕什么呢?”我问自己。此时,这种自我安慰更加剧了内心的恐惧。我准备吹响口哨给自己壮胆,奇怪的是口哨吹不响,光有吹的动作,没有吹的效果。随着“嗷”的一声怪叫,是四只小爪子接触地面的细碎的脚步声。猫来了。我总感觉猫是冲我而来的,赶紧回到上厅的正厢房,在老牛的注视下摆过木梯爬上阁楼。果然,紧随猫脚步的是人的脚步,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前面蹒跚的脚步无疑是白玉,后面矫健的脚步无疑是男人,他是谁呢?猫进了厢房,又一声怪叫就无声无息了;床板“嘎吱”一声,说明白玉坐回床上;马灯下的小竹椅“吱呀”一声,说明男人坐向小竹椅。我趴在蓑衣上一动不动,虽然心里是巨大的惊恐。白玉问:
“昨天呕吐没有?”
“上次吐了,昨天没有。”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完还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他是谁?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