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蛊惑(2)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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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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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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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70字

老虎雄不以为然:“你说她的身高体重年龄什么的我都信,说她知识分子我就信不来了,她又不说话,你怎么知道她是知识分子?”


这个老虎雄,看来悟性很一般嘛。“你看她的额头,是不是比平常人饱满?这是聪明的面貌。”


水发重新为尸体盖上破草席,胸有成竹地说:“这个案子很简单嘛,既然是蛊惑寨的人要娶鬼妻,寨里才几个女人,一排查,不就水落石出了?”


“你们一介入,恐怕没人敢承认娶鬼妻的事了。”


“讨食客说得对。”老虎雄咂咂嘴,轮一圈眼珠子,目光最后落到我脸上,“这条线还得靠你来摸,身份合适。”老虎雄掏出一个信封,写给我一个联系电话,抱拳打了个揖,“拜托了!信封里的东西回家再看。”


我将写有号码的信封收好,就等于答应了老虎雄。“好吧,有什么消息我及时向你报告。”


水发不合时宜地提了个问题:“那……这具尸体怎么办?”


老虎雄很生气:“假如你是个文盲,买了一块猪肉吃不完,你说该怎么办?”


水发故作惊讶:“你的意思是把猪肉放在冰箱里?”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将尸体与猪肉相提并论的比喻,“你们就别说了,我还没吃早饭哪。”


老虎雄挥挥手让我走。走到寨墙的拐角,我探头一望,老虎雄和水发还守在女尸旁边。左顾右盼,没有其他人,我就忍不住去摸那个信封了,因为里面厚厚的。我捏圆信封的口子一窥,吓了一跳,都是百元大钞哪,好像有十几张。这么说来,刑侦队有一笔给线人的经费,而且老虎雄早就盯上我了。


正当我准备数钱的时候,那群深眼窝的男人却突如其来地将我团团围住。


其实,我从未进来过蛊惑寨,因为他们的葬俗与这一带任何一个村庄都完全不同,他们有丧事不会请我做葬师,我来也起不了作用。今天既然被他们围住了,正好可以打听凤飘飘住在哪里。


听到凤飘飘的名字,他们哦的一声集体向后仰,有一个甚至后跳了一步。他们有的捋一捋脸,有的吐口水,都说:“背时背时。”我想,他们如此忌讳,肯定因为凤飘飘是个葬师。所以,他们中年纪最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我问:


“你家死人婀?”


我摇摇头说:“没有。”


他使劲眨一眨深陷的小眼睛,疑惑地说:“没死人?没死人找他嘛事婀?”


“我是他的朋友。”


一个年轻的说:“昨天出门婀。”


一个中年的说:“早上回来婀。”


这两人为凤飘飘是否已经回来的问题各执一词,他们用土话争吵,越吵越大声,脖子上暴出的血管像蠕动的蚯蚓,年轻的还捞起袖子准备进入实战。我注意到他们讲话的语气,尾音不是“哦”、“啊”,或者“了”,而是让人难受的“婀”。


中年的见年轻的捞袖子,很气愤,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抓在手上。其他人并没有劝架,而是兴奋地散开,为这两人的决战空出一块场地。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凤飘飘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竖起右手掌抚在我的胸口说:“你来,我高兴婀。”


我也竖起右手掌抚在他的胸口说:“见到你真高兴。”


凤飘飘拉起我的手就走,走到小巷口我回头一望,那两个人竟然扭成一团了。凤飘飘识破我的心思,安慰说:“没事做,打一打也好。你看那些狗,没事就咬来咬去的,好婀。”


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明白:“他们俩谁说得对呢?”


“两人都说对了。”凤飘飘哈哈大笑说,“他们一个说我昨天出门,一个说我早上回来,俩人都对。”


胡说八道一通,不知不觉就走到他的家门口了。说是家,其实是一座古戏房的化妆间和道具房,化妆间是卧室,道具房就是客厅了。从客厅的摆设来看,与普通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一些简单的家具和农具而已,比较像样的是沙发,可以打开当床睡的那种。凤飘飘从墙外搭盖的厨房搬出茶具,热水瓶就不用说了,茶杯茶壶也跟普通农民用的一样。见我紧盯着他手中的茶壶,凤飘飘解释说:


“知青婀。蛊惑寨来过滨海市的知青,把小茶壶、小茶杯带来,原本我们是喝大锡壶的。”


“我还没吃早饭,能不能找点东西给我充饥?”


凤飘飘从厨房翻出两个米桃给我,自豪地说:“我老婆做的。”


不知是太饿了还是米桃味道好,总之,一杯茶就把两个米桃配了。我问他:“老婆孩子呢?”


“老婆采药去婀,两个儿子在厦门打工。”凤飘飘又反问一句:“你呢?你的孩子在哪里高就?我看你也有五十岁的样子,快做爷爷了吧?”


这个问题本来是我的一块心病,问的人多了,就麻木了,所以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还没结婚,这一辈子可能都结不成婚了。”


“这样好婀。”凤飘飘的话出乎我意料,“我儿子说了,在厦门,不愿意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叫什么单身贵族;结完婚不要孩子人的越来越多了,叫什么……”


“叫丁克族。”


“对对对,叫丁克族,丁克族。我跟他们兄弟说了,第一不准做单身贵族,第二不准做丁克族,娶什么样的老婆我都认了,生男生女我也认了。”凤飘飘递给我一杯茶,指一指墙壁说:“喏,兄弟俩在鼓浪屿的合影。”


我抬头一瞅,来了兴趣,不是对哥儿俩的合影感兴趣,而是对一张狗图感兴趣,这是画在布上的狗形象。


我站起来,凤飘飘也跟着站起来,一边呷茶一边讲解:“这是我们奉信的灵晶公王,也叫祖图,平时由我保管,祭祖时才挂出来婀。”


我托着茶杯问:“有来头吧?”


“那还用讲?”凤飘飘说,“远古的时节,天神叭亚与狗作战,大地干旱了七年,狗上天讨伐,败下阵来婀。后来,又派老鼠上天,趁机偷了天神的兵器。狗第二次上天才打了胜仗,天降雨婀,狗又从天上领回各种野兽。不过,男人不会管野兽,用弓箭打死它们,妇女管理小野兽都很用心。有一次狗上天时,把狗皮脱在家里,却被它老婆煮来吃。于是,狗就永远成了人。我们蛊惑寨人就是由女人和狗生育的,你来看——”


说到这里,凤飘飘取下门背后的一卷画轴打开,表现的是狗父人母、子孙枝繁叶茂的的生动画面。


“狗图腾?”这就让我困惑了,“狗图腾是什么民族?”


凤飘飘长得矮小干瘦,眼睛却出奇的大,他怒睁牛眼,恨不得将眼珠子掷到我脸上。“什么族婀?我们从来就是汉族!”


凤飘飘的眼珠子虽然没有掷到我脸上,唾沫星子还是成功地喷到我脸上了。我知道自己犯了忌,早就耳闻蛊惑寨的人不愿意提他们的民族归属问题,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我试探着问:


“那么,你们是客家人?”


“才不是什么客家人婀。”凤飘飘挥舞着小巧而结实的拳头怒吼,“我们是名副其实彻头彻尾地地道道的汉人!”


这个“名副其实彻头彻尾地地道道”的农民居然能够熟练掌握这三个成语,让我惊诧莫名,我的理解是,他肯定经常串用它们来强调自己的汉人血统。凤飘飘捕捉到了我的不悦,拉我坐下:“呷茶呷茶,我来给你讲一讲蛊惑寨的老古婀。”


通过凤飘飘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叙述,再结合自己的地方史知识,我将蛊惑寨的历史概括为:


五代末年,后周农民起义将领陈友亮率领士兵筑寨驻军,一边训练军队一边开荒耕种。陈友亮在寨内建立“关帝庙”,以激励士兵的忠勇之志。后来,陈友亮的农民军在广东被宋太祖赵匡胤的部队击败,溃散的士兵撤回寨内解甲归田,成为当地农民。由于起义军来自五湖四海,于是寨里出现了众姓杂居的状况。寨内现有两个村民小组的住户,一百多人口,大多数姓氏至今仅有一户人家,不但有赵钱孙李,还有姓龙姓凤姓红姓绿。经过一千年的磨合、通婚、交融,蛊惑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民俗、文化、信仰,既区别于任何一个少数民族,又区别于周边的客家人,甚至连相貌都别具一格。


讲到这里,凤飘飘使劲跺跺地板,自豪地吹嘘:“你晓得啵,我住的戏房,就是陈友亮将军亲自设计的婀。”


凤飘飘带我四处转转,我注意到寨内的“灵晶公王庙”和戏房构成长条形的建筑整体,戏房大梁上有唐代所建的时间标记。我看出来了,这种布局与汉族坛庙中轴对称的风格是有重大差异的,与当今广西畲族地区的戏房反而是一样的。戏房在文革“破四旧”时被烧毁,20世纪80年代初期重建,大梁上的时间标记当然也是请人补写的。灵晶公王庙里的狗王也是身穿锦布直裰、头顶嵌金花帽、腰围斑斓虎皮的山大王形象,与画布上的狗大同小异。凤飘飘告诉我,如今寨民逢年过节祭祀,依旧要写“灵晶公王”的长幡。


穿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巷,凤飘飘指着一扇左右有石狮子的大门,骄傲地说:“这可是文昌祠婀,我说我们是汉人没错啵?”


大门尽管上了一把挂锁,却是关不严的,宽敞的缝隙勾引路人朝里窥探。我闭起左眼,将右眼贴上去,只见里面密密挨挨地长满了狗尾巴草,遮蔽了天井的位置,模糊了上下厅的区别。在应该悬挂孔子像的天子壁,由于长年漏雨,长出了一块硕大的霉斑,像一张走样的澳大利亚地图。正当我惊叹于雨水的鬼斧神工,突然,一团黑影从草丛倏地腾起,朝我扑面奔来。受到惊吓我往后一仰,踩空了石阶,幸好被凤飘飘拦腰抱住。这时,那团黑影已透过天井飞出文昌祠,发出“呱”的一声尖叫。凤飘飘扶正我的身体,揶揄道:


“这么怕乌鸦,叫你去西藏做天葬师那不吓死你?”


凤飘飘引我走到寨门:“就两个寨门婀,你刚才进来的是西门,这个是东门。”


站在这里,我对蛊惑寨就有一个整体的印象了。蛊惑寨位于起伏山峦间一座突兀的山岗上,为阶梯式的上下两层。古寨依河而建,坐北朝南,四面寨墙基本完整,河呈s形,寨与河就构成八卦的阴阳结合状态。古寨只设东西两门,西门为直门,而东门则面东朝南,通过一段斜坡紧贴寨墙向南,完全与唐朝城墙的建筑方式相吻合。


走出寨门,沿着河边走了一段,在古寨的南面,靠寨墙的杉树和樟树已经长成三四人合抱的粗大。凤飘飘说:


“当时陈友亮将军为了抵御敌人才要建这个寨,寨的四周肯定是不许有树木的,你想婀,有树木敌人不就很容易爬上寨来?你说,这一片紧挨寨墙的大树,是不是证明了蛊惑寨的古老?”


想起来了,我早上从河对岸望过来,看不见什么寨子,只有几团树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大概就是这些树吧。突然,凤飘飘当胸猛地推了我一把,由于猝不及防,我狠狠地往后一摔,好在一棵古樟树托住了我,才没有掉进河里。恍惚间,那个下巴长胡须的老女人急匆匆地从我眼前溜过,粽叶斗笠遮住了她的脸,手上仍然握一把牛绳。


凤飘飘一边捋脸一边朝她的背影吐口水,并招呼我:“快婀,捋脸婀,吐口水婀。”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捋脸和吐口水是他们蛊惑寨人自卫的仪式,去晦气的意思。凤飘飘庆幸地说:


“好在我推你一把,要不撞向她婀,你就死定。”


我四下睃巡,真的,在这个河坝上狭路相逢,她无处躲闪,我也无处躲闪,非相撞不可。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撞向她就会死定呢?所以我不禁要问:


“她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