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飘飘(1)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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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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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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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04字

翌日凌晨,天没亮我就被凤飘飘叫醒。其实不等他开口,他的房门一响我就醒了,整夜没睡好,眼睛一闭,净是季红姐姐和草鬼婆的身影。奇怪的是,在我眼前飘来飘去的草鬼婆似乎就是那个下巴长胡须的老女人,粽叶斗笠遮住了她的脸,手上仍然握一把牛绳,急匆匆地从我眼前溜过。


凤飘飘找出一张黄纸,裁成细条,用毛笔写上“五月五日天中节,蛊惑鬼王口吐血”、“五月五日送蛊毒,蛊毒一去不返乡”、“五月五日午时书,四海龙王进宝珠”等,分别贴在门楣、厅堂、厨房各处。然后捧一碗酒,一口一口含在嘴里,再喷在房屋四周和床底下、桌底下。这是雄黄紫金锭酒,用来祛除房子的百毒百邪,在客家地区,还要每人喝上一口。酒是仪式完成的中保,祭祀离不开酒,驱鬼也离不开酒,婚礼,丧礼,生日,甚至结拜兄弟,离开酒,仪式将难以完成。凤飘飘在三个碗里倒上雄黄酒,递给我一个碗,他们夫妇一人端一个碗,见他们都喝了,我也喝了一口。我吞下肚了才发现他们没有往下吞,而是喷在我身上,一边喷一边问:


“你到底是人还是妖?”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在《白蛇传》中,法海正是凭借一口雄黄酒,才使白娘子现出原形的。因此我也向他们喷酒,就这样,三个人你喷我,我喷你,相互质问:


“你到底是人还是妖?”


喷完酒,打量对方头上身上的酒渍,三人都拎着空碗哈哈大笑。早饭后,凤飘飘准备了一个长方形的麻布袋、一把三齿木耙,还往口袋装一个塑料打火机。他让我挑一对空水桶,掏出打火机在我眼前晃荡几下,解释说:


“看到没有?没汽了,打不出火的。你挑空水桶跟我用空打火机一个意思,蒙一蒙绿大,等我们事情做完了,我装作找火先走,你装作要挑水跟我走。”


当我们走出家门,才发觉整个寨子虽然都被浓雾罩得严严实实,可家家户户门框上的艾叶、菖蒲还是清晰可见。鹅卵石路面滑溜溜的,挑着空水桶走在上面有醉汉的感觉。


来到绿毛的家,照样有艾叶、菖蒲,他的黑脸媳妇仙妲已经熬烂米粥了。从表情来看,凤飘飘好像并不在意昨晚我说过什么,他面带微笑,劝我多喝几碗米粥。“上午要做事婀,饿着可不行。”他说。


走出蛊惑寨,凤飘飘的脸立即恢复了昨日的生动,他擂我一拳说:“在端午节前夜,是绝对不能谈论季红中蛊毒的,要惹祸婀。”


“不对呀,”我说,“你昨晚就说了半天蛊惑鬼。”


“可是我没有说到季红。季红是中蛊毒死的,蛊惑鬼听到你在谈论她,以为你来替她报仇,跟你没完。”


天哪,我又遇到那个长胡须的女人啦,她照样把粽叶斗笠压得很低,只是没有朝我们迎面走来,而是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眺望我们。由于雾气太重,我无法辨认她的胡须和容貌,但她那股令人胆寒的妖气还是透过浓雾逼迫过来。见我站住不动,凤飘飘也站住了,跟在我们身后的绿毛和小男孩子也停住了脚步。凤飘飘疑惑地看着我,我向那个老女人努一努嘴,悄声说:


“草鬼婆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凤飘飘非常惊讶,“我从来没有给你讲,她就是我们寨里的草鬼婆。”


“我梦见过她。”我这么说的时候,草鬼婆也许意识到我们在议论她,一闪,就躲到一头老黄牛的身后了。


“你梦见过她?”凤飘飘不屑地说,“你既然梦见过她,晓得她为什么会变成孤老婆子吗?”凤飘飘巴不得我答不上来,好有机会炫耀一番。


“养蛊的大瓮缸埋好后,草鬼婆要非常小心地保护它,因为蛊瓮如果被外人见到,蛊婆自己小命不保婀。金蚕能变形,有时像一条蛇,有时像一只青蛙,有时变成一个尺来高的小孩,穿着红裤子满屋乱跳。草鬼婆原先有老公,是个做羊皮鼓的鼓匠,他做的羊皮鼓敲起来声音洪亮,不发霉,和尚特别喜欢。草鬼婆还生过一个男孩,养到四五岁的样子。


金蚕蛊是要吃人的。每到年关,草鬼婆就要跟金蚕蛊算账,如果有盈余,就要买人给它吃。算账的时候,草鬼婆家里打破一个碗要说打破二十个,对金蚕蛊说今年亏本,没有盈余,明年再买人侍候你。金蚕蛊比人更爱干净,草鬼婆经常关起门来给它洗澡,有一次洗澡的时节,被草鬼婆自己的儿子看见了。第二天草鬼婆上山放羊,鼓匠去连城的中华山卖鼓,小孩不知厉害,模仿母亲给金蚕蛊洗澡,结果水太烫了,金蚕蛊差点被烫死。正在放羊的草鬼婆猛然间感到心慌气短,浑身无力,心下明白一定是蛊瓮出了问题,不敢有半点儿延误,撇下羊群赶快回家沐浴更衣。金蚕蛊很生气,要她的命,她只好把儿子煮给金蚕蛊吃。等鼓匠收了和尚的钱回家,他儿子已经在泡羊皮的大锅里煮熟了。”


“鼓匠能同意?”


“当然不同意。但也奈何金蚕蛊不得,只好自己离家出走。”


“鼓匠去哪里啦?”


“听说滨海大学的领导爱吃炖羊肉,就收留了他。鼓匠会宰羊,他炖的羊肉最鲜。”


这时,绿毛兴奋地挤到我前面。“哪里哪里?”他抹去眼角的眵屎,急切地问我:“草鬼婆在哪里婀?”


不等我回答,凤飘飘抢着说:“我们在说牛。”


好在绿毛的眼神不好,雾又大,睁大眼睛扫瞄半天,也只见到一头老黄牛在艰难地咀嚼已经收割过的稻茬。这样,我和凤飘飘就把他们祖孙俩远远地甩开了。凤飘飘回头确认一老一少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放心地对我说:


“一般来讲,草鬼婆是不愿意跟人打照面的,当然,人也不愿意碰到草鬼婆。有的时节整年都见她不到,好比以前的华南虎,人吓它,它也吓人。”


“你好像故意不让绿毛见她?”


“是婀,绿毛他老人家在气头上,见了草鬼婆会不要命的。”


“他儿子真是金蚕鬼害死的?”


“绿大只是老二,绿毛还有一个大儿子,蛊惑寨的人都说那个大儿子很小就被草鬼婆毒死了。绿毛早就对草鬼婆怀恨在心,季红死后,绿毛开了好几次批斗会,揭批草鬼婆是牛鬼蛇神。那些年轻的知青对她拳打脚踢,草鬼婆差一点就被打死了。后来,为了报复绿毛,草鬼婆向绿大下了蛊毒。他们都这么说婀。”


“他们都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不一定?”


“不好讲。”凤飘飘扯我紧走几步,跟绿毛祖孙拉开更远的距离。“绿大没婆娘,瘦得邪门,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节参与飞虎队,坏的时节连牛都放不了,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寨里人都说他中了金蚕蛊,我相信有蛊惑鬼,我看绿大不像是中蛊的人。”


“飞虎队?是不是魔公岭的飞虎队?”


“你也晓得?”


“听说,其实不了解。”


“飞虎队就是扒车队,三五个寨里人拖板车守在魔公岭,就在水泥厂下面,特别陡。他们专门等货车,货车走不快,他们爬上车,把东西一箱一箱扔下来,用板车拖回寨里分了。弄得好婀,一个晚上顶别人在外头打工一年。”


“没人管?”


“管,严打的时节政府管,平时自己管。车主雇人猫在车里,见飞虎队上来就一顿猛打。打手晓得飞虎队不敢报警,下手没轻没重,往死里打。公安局新来一个副局长凶得很,叫老虎雄,他敢一个人埋伏在坡底,手铐一环先戴在自己手上,见有人爬车,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逮到手腕脚腕就铐。后来,寨里的后生都不敢去了,奇怪的是,绿大照旧去,一个人拖板车去。”


“这说明他勇敢啊。”


“不对。”凤飘飘若有所思地说,“你想婀,一个中了金蚕蛊的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还有,他敢一个人去,货就独吞了,他的钱哪里去婀,还要等弟弟给他娶鬼妻?”


我困惑的样子让凤飘飘喜不自禁,一不小心,他就把本来不打算泄露的内情抖了出来:“我还听讲,你千万不要给别人讲婀,我还听讲,有人见到绿大往草鬼婆家送钱。”


看来,事情比我料想的要蹊跷得多,问题是绿二怎么有钱给绿大娶鬼妻呢?


“绿二是黄坊煤矿的工人,上次瓦片爆炸,死了。对了,我们不是在矿井见过吗?”


“不是瓦片,是瓦斯。”


“有些事你不懂,海源市的领导为什么急着请我们去安葬那些死佬,就是为了防止家属抬尸上访。还有,煤老板怕他们串联上访,为了封住家属的嘴,把几十个家属分开住,一个一个谈价钱。听说绿毛拿到五万块,绿大的鬼妻没娶成,钱却花得差不多了。”


好了,终于切入我想要的主题了。“鬼妻是向魔公买的吗?”


“不是,有专门的鬼媒婆,魔公只赶尸。”


“你和魔公认识鬼媒婆吗?”


“我不认识,魔公也不认识,只有绿毛认识。”凤飘飘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吗婀?我给你讲,绿毛是不会告诉你鬼媒婆在哪里的。”


说到这儿,我们就走到冷水坑的火葬地点了,绿毛祖孙二人跟了过来,我们总不能躲到一边谈话吧,嘿,设计半天,想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拣遗骨比我捡金简单多了,我把扁担横在两只空桶上,坐在那里欣赏凤飘飘一个人干活。他拾取头、颈、肩、手、足等身体每个部位的一小片骨灰,放进长方形麻布袋,再把没烧尽的毛毯片、柴头什么的一起堆进火坑,把火坑填平就结束了。


绿毛晃荡着光头,牵着孙子的手带领我们去他们绿家的祖坟,他们的坟地不到客家人的一半大,尖尖的一个小土堆,一看就知道埋的不是棺材,而是装骨灰的陶瓮。我不明白的是:


“是政府强制殡改才葬骨灰的,还是传统就这样?”


凤飘飘肯定地回答我:“本来就这样,蛊惑寨的人都一样,先出殡,再烧灰,再下葬。”


绿家几代单传,坟地只连成可怜的一条线,不像人丁兴旺的大姓,坟地连成一大片。绿毛摸摸孙子的脑袋说:


“五代单传,就我生过三个儿子,有什么用婀,还不是只见到一个孙子?这不是风水是什么?”


凤飘飘大声说了一句官话,这句话虽然突兀,还是安慰了绿毛,因为我看到绿毛听了这句话后情绪平静了许多。凤飘飘说:


“时代不同了,生多生少一个样!”


平静下来的绿毛从一堆松树枝底下搬出一个崭新的陶瓮,然后牵着孙子先走了。我觉得有点古怪,凤飘飘却不理睬我,动手干活了。他将麻袋对准陶瓮,抽掉袋底麻线,一小撮骨片倏地滑落陶瓮。凤飘飘小心地折叠麻袋,放心地对我说:


“绿大的灵魂有出处婀。”


离开墓地时,凤飘飘掏出打火机,使劲摁也打不起火,对我说:“我去找火,你等着。”


等凤飘飘走远,我自言自语:“我去挑水,你等着。”


凤飘飘飞快地翻过一个山头,见我摇晃着空水桶追上来,他高兴地说:“这下好婀,绿大被我们哄骗了,他的灵魂不会跟我们回寨。”


恰好走到一条小溪边,我强烈要求稍微休息一下。我撂下空桶横过扁担请凤飘飘入座,他却不屑于坐扁担,自己找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刚坐好又改为蹲式。这个姿势特别难看,像一条勉强爬上岸的落水狗,所以我问他:


“为什么不坐?坐着不是更舒服吗?”


凤飘飘回过头鬼鬼祟祟地嘿嘿笑:“我想起一个谜语,就不坐了。”


“坐不坐还跟谜语有关?说来听听。”


“我来出谜语,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猜出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会做葬师这一行。”


凤飘飘的表情严峻起来,寡淡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问你自己好了。”


“要不然这样,我猜出来你挑一担水回寨里,猜不出来我挑一担水。”


凤飘飘是料定我破不了题的,脸上又喜形于色了:“听好婀,我出题了。一个男人坐在石头上,打一个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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