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9108字
木生那张苍白的脸就像贴在挡风玻璃上,一直在我眼前晃荡,晃得我的心怦怦直跳。老虎雄看样子是将木生撇到一边了,他的兴趣重新回到干尸身上:
“说说看,对干尸有什么理解?”
“肯定是鬼妻。”我说。
“给死人娶媳妇的事我在桃源工作的时候就听说过。”
“你原来在桃源工作?我父亲还去那里买过桃花彩选。”
“什么桃花彩选,那就是赌博。我告诉你,我原先是桃源市的110大队长兼城区派出所所长,因为桃花彩选的事得罪了市委书记三把火,把我调到刑侦大队当教导员,整天闲得卵子在裤裆里像钟摆,明摆是要整我。”
“一生气就调海源来了?”
“海源的局长是我同学,给我安了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
“还提拔了?”
“我本来就是副主任科员,这不叫提拔,叫重用。这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是金子总要发光。”老虎雄的右手离开方向盘,摆摆手说,“跟一个陌生人讲我们内部的事情是很不妥的,可是讲到桃花彩选我实在气不过。好了,还是回到鬼妻的问题,我觉得现在的人真是精神空虚啊,钱多有什么用?”
其实,娶鬼妻也就是“冥婚”,这种习俗自古有之,与钱多钱少没关系。儒家认为,夫妇是人伦的开始,有夫妇才有父子,有父子才有兄弟。婚姻合二姓之好,它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传宗接代,使家族的香火延续不断;二是祭祀宗庙的大事有人主持。所以古人对婚姻非常看重,这种看重波及死人,当子女达到婚娶的年龄不幸死亡,父母为了安慰亡灵,便请人介绍一个年龄相当的异性死者实行合葬,这就是流传久远的鬼妻习俗。
书上说,娶鬼妻的做法早在三国时代就有了。曹操最喜欢的儿子曹冲死得早,司空邴原正好也有个女儿夭折,因此曹操几次要求将邴原的女儿与自己心爱的儿子合葬。邴原不同意,推辞说,合葬不符合礼制的要求,我邴原之所以能得到您的信任,您之所以能公平地对待我,是由于我们双方都能够遵循礼典而不加修改的缘故。倘若听从了您的命令,我就成了拍马屁的人,您还会看得起我吗?邴原的婉言谢绝并不能让曹操死心,后来,曹操还是“聘娶”了一个姓甄的亡女给儿子做鬼妻。
老虎雄歪着头仔细听到这里,反驳说:“不对呀,我看过中央台的《易中天品三国》,好像没有这一段。”
“《易中天品三国》讲的是你们感兴趣的阴谋与权术,讲鬼妻,你们谁爱听呀?”我接着给老虎雄介绍:“娶鬼妻的情况大体上有这几种,一种是已经订婚的男女双亡,两家的父母就要为他们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男家送聘礼,女家陪嫁妆;男家派人迎亲,将女子的木主接到家中,让男女木主拜堂成亲。”
老虎雄又问了:“木主?什么叫木主?”
“就是用木头雕刻成人的形状,写上人的名字,就代表了这个人。”
“噢,是这样啊。你说第二种吧。”
“第二种是子女在幼年时夭折,通过鬼媒人牵线搭桥,配成阴亲。男家置办彩礼用花轿娶回女木主,女家也认男木主为女婿。成亲之后,再进行合葬。”
“鬼媒人就是专门介绍鬼妻的人对吧?”老虎雄说,“还有第三种吗?”
“有。第三种情况是两家订婚后女孩突然死亡,男孩却很健康。成年后,这个男孩同另外的女子结婚之前,必须用花轿抬来死掉的女孩的木主,同它拜堂进洞房,才能同真正的新娘举行婚礼。”
“这么说死人是正房,活人是偏房?”
“正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男孩先死呢,女孩岂不是一结婚就要改嫁?”
“不能改嫁,只能守活寡。男家置办彩礼娶来新娘,新娘跟木主拜过堂进入洞房,脱下礼服,穿上守制的孝服,从此就开始过上漫长的守寡生活了。”
老虎雄愤怒地一摁喇叭:“他妈的,不然怎么说封建礼教吃人哪。”
这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段陡坡,老虎雄退回低档,加大油门,警车像一头不情愿的公牛在拉犁,气喘吁吁的。老虎雄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神秘兮兮地说:
“这一段叫魔公岭,飞虎队经常出没的地方。”
老虎雄的紧张神情透露出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我感兴趣的,于是我问:“什么飞虎队?”
果然,老虎雄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啊,天快亮了。”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不知是山区雾大还是下起毛毛细雨,挡风玻璃一片水泡。老虎雄打开雨刮器,咝啦咝啦,每一下都像刮在胸口,玻璃是光亮了,我心里却起了毛。
爬完坡,警车停在一座废弃工厂的大院里,原来公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好比盲肠的终端。我下车原地转了一圈,从巨大的滚筒、高耸的烟囱,以及四周黑糊糊的墙面判断,应该是一座水泥厂。老虎雄伸出遥控器锁好车,一脚踢开车轮下的石头,说:
“产量太低,污染,停产好几年了。”老虎雄扬手一指河对面的山腰说:
“那里就是蛊惑寨。”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确切地说是他手中车钥匙的方向望过去,看不见什么寨子,只有几团树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蛊惑寨蛊惑寨,无蛊不成寨。我试探老虎雄:“那里有草鬼婆,会放蛊投毒,我们要小心哪。”
老虎雄冷冷地盯着我,分明是“你怎么知道?”的眼神,说出来却是:“封建迷信。”
老虎雄撑开雨伞让我共,我张开手掌探一探空气,没雨,就让老虎雄走在前面。于是,我提着一把木剑跟在一个打伞的警察身后,走在杂草丛生的机耕道上,这种样子肯定有点古怪。迎面走来一个老妇,她手上握着一把牛绳,见了我们,赶紧溜上田埂给我们让路。老妇的眼神丧家狗那样卑贱,让我惊悚的是她的下巴,那里居然长了一把胡须。真的是胡须吗?真的是老妇吗?正当我打算仔细辨认时,她压低了粽叶斗笠,脸被遮住了。
走向一座木桥的时候,老虎雄和我拉开了距离。木桥太窄了,只有两块木板,可两块木板之间的缝隙比鞋子还宽,露水打湿了桥面,踩上去滑溜溜的,低头望着湍急的河水急速地往前,我的头就晕了。我的手开始哆嗦,不知道是刚才那个长胡子的女人让我害怕,还是狭窄的桥板让我害怕。好在老虎雄马上意识到我掉了队,收起伞往回走,将弯曲的伞柄伸给我,让我将它牢牢攥在手中。
这时我才发现,老虎雄的五官有一种奇特的组合效果:一见就令人脊梁骨发凉,又不明白他凶在哪里。将伞柄伸给我时,老虎雄其实笑容可掬,彬彬有礼,但我打了个寒战,因为老虎雄的眉宇间有一股阴鸷的杀气,看人时整个前额的头皮都在跳动。
尸体横陈在寨墙的墙根角落,盖了一张残破的草席,石砌的寨墙爬满了年代久远的苔藓,石缝间摇曳着一丛一丛枯黄的猴姜叶。穿堂风“嗖”的一声横扫过来,猴姜叶“哗”的一声倒伏过去,走在鹅卵石铺设的路面,就有一种风口浪尖的漂泊感。几个无聊的男人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眼窝深陷、鼻梁塌扁、下巴突出,从侧面看,很像某种进化得不完全的灵长类动物。见我们来了,他们噢的一声趋前一步,两颗惊恐而好奇的小脑袋从他们的大腿间突然探出。——小孩也凑热闹来了。
一个年轻的警察从寨墙的暗角斜刺出来,我还没看清楚,他已经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了。老虎雄介绍说:
“这位是我们刑侦队最年轻的警员水发,这位是著名的葬师讨食客。”
水发给我敬了一个礼:“哎,你不是叫癫鬼吗?”
老虎雄皱起眉头教训他:“没大没小,怎么给葬师乱起外号?”
“没关系。”我笑一笑,“其实讨食客也是我的外号。”
老虎雄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呀,还没有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这个不重要。”我用木剑指指尸体说:“还是说说怎么发现的吧。”
水发拉着我们远离尸体,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偷听我们谈话,又左右开弓挽住我和老虎雄的脖子低声说:“赶尸听说吗?它是一个魔公赶来的。”
老虎雄挣脱了水发的手腕,梗着脖子大声嚷嚷:“胡说八道,那是迷信!”
水发紧张地一把捂住老虎雄的嘴,“真——的——”水发似乎怕尸体听到我们的谈话,再拉我们远离尸体几步才说:“赶尸的人是一个身穿道袍的魔公,魔公不在尸后,而在尸前带路,黑灯瞎火的也不打手电,手中摇着一个铃。”
我说:“那叫摄魂铃,是为了使走夜路的人避开,有狗的人家把狗关起来。”
水发说:“尸体戴着高筒毡帽,额上压着几张画了符的黄纸,垂在脸上。”
老虎雄冷笑说:“可能吗?你用脚趾头想一想,可能吗?亏你还是个研究生。”
“呀,蒋局你不相信革命同志?”水发报告,“我就躲在寨墙的拐角,见魔公摇着铃过来,我大喝一声‘站住’,魔公拔腿就跑,后面的尸体仰面一躺,喏,就躺在那里了。”
老虎雄骂他:“我看你是真的见鬼了,昨天怎么没说赶尸的事?”
水发很不服气:“你们昨天又没问我是怎么发现的。”
“好了,赶尸有没有可能我们以后再讨论。”老虎雄问我,“按你的说法,赶尸的魔公就肯定不是客家人喽?”
“肯定不是,”我说,“客家人不会赶尸,再说客家人以客为家,迁徙的时候将祖宗的骨殖带上就行了。”
老虎雄抿紧嘴唇点点头:“这么说,死者就不是客家人啦?”
“那倒不一定,完全有可能的情况是,死者是客家人,被蛊惑寨的魔公赶来配鬼妻。”
老虎雄听懂了我的意思,说:“走,看看尸体去。”
我们走回到尸体旁边,水发蹲下来揭开那张残破的草席。只一眼,我就得出结论:“这个不是客家女。”
这具尸体其实是一具干尸,脸部完全塌陷,身体因为肌肉的收缩严重变形,但我还是可以判断出她原来的长相端庄,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干尸身上的衣服已经腐成碎片,难以辨认原来的款式和真实颜色。我判断她不是客家女的理由,是她的右手紧紧抓住一根一头弯曲一头直溜的刺木。如果我没有认错,它应该是鼓槌。客家女不论是已婚还是未婚,都不可能用鼓槌做陪葬品。
这时,出现了一件让人惊骇的事:女尸的眼角突然挂上了一滴泪珠!难道她要向我们诉说冤屈?
老虎雄收起伞,甩一甩水珠,有些疑虑:“怎么说呢?”
噢,原来是老虎雄把水珠甩到她眼角了。“你们看。”我用木剑比画着尸体解释,“客家女增棺的时候,如果是未婚女,穿的一定是红衣绿裙;结过婚的女人穿蓝衣绿裙,脚上一律是红鞋,衣服上没有口袋,不让她带走钱财的意思。如果是客家女,头上一定是女凤冠。”
我弯腰揭掉干尸额上的黄纸符,摘下头上崭新的高筒毡帽,果然只有一团干枯的头发,没有客家女那种插满铜片的女凤冠。
老虎雄捏住腮帮子思考,使他的嘴像一个疑惑的问号。“好吧,”老虎雄松开手说,“我们就锁定蛊惑寨谁要娶鬼妻。”
我提示他们:“这个人身高大概一米六五,体重一百斤的样子,形象较好,三十五岁左右。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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