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58
|本章字节:3074字
祝排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把木杆子扛在了肩上。
如果我当时能知道自己这句随意脱口的戏言,竟然会产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性后果,打死我也不会那样说的。
但是我已经覆水难收。19岁那年我懵懂无知。我不知道一只白铁皮的水桶,对于我和祝排,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我捞桶仅仅只是为了捞桶,而对于祝排,那只轻盈精巧的畏得罗,却是他21岁人生中最珍贵的一点念想和回忆。
那个冬天,祝排失踪了。大多数人都以为祝排被撤职后,一气之下回了佳木斯探亲猫冬。我与祝排并非至交,只是一个捞桶的临时伙伴,所以也无处打听祝排的去向。
第二年春天化了冻,菜地开始松土浇水栽秧,有人报告说井里好像是塌方了,堵得水桶下不去。连长请了淘井队的人来,鼓捣来鼓捣去,从井底拽上个裹满稀浆的泥陀。泥陀分明是个人形,像一具出土的兵马俑,激发起人们的想象和疑惑,菜排所有的人都闻讯涌到菜地去看热闹。那个时刻我在场,我的眼睛被泥浆糊满,眼前一片漆黑;泥水渗入了我的眼角,刺痛了我的眼球;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得我浑身肌肉都开始绷紧。人形上的一层泥壳在阳光下炸裂了,露出我熟悉的衣角。他踡着双腿,像是要尽量缩小自己微胖的身体。有人用沾湿的破布,小心揩去了他脸上的泥灰。经过一冬的冷冻,他的面孔像冰块一样光滑,泡胀的眉眼,如同弯月般笑意盈盈,让人毛骨悚然。他的一双手僵硬地向前伸着,手指犹如鸡爪一般弯曲,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浆……
没有人知道祝排为什么会在这儿;更不会有人相信,祝排竟然是为了搜寻那只“畏得罗”而亲自钻入了井底。
那天日落时分,我去了井边,湿印已经干透,草垫四周只剩下一些散碎的土坷拉。
我轻轻抓起一粒干土,在手心长久地碾磨。灰褐色的粉末从我的指缝里一点点撒落,被微风吹散,消失在刚刚返青的旷野里。我低头说:祝排,我知道你为什么惦记那只桶,但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亲自下井去摸桶?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捞桶的手艺,你以为是我疏忽或是错过了那只“畏得罗”,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呀你……
我感到了极度的委屈和沮丧——祝排竟然如此绝对地否定了我的捞桶技术,这使我的自尊心倍受挫伤。
后来的很多年中,我始终在反复琢磨这件事情:如果“畏得罗”真的掉进了那口井里,凭我的手艺,不可能捞不上来的。那么这只“畏得罗”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问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一遍又一遍回忆每一个捞桶的细节,答案却是越来越模糊不清。有那么一刻,我突然问自己:有谁真正见过祝排珍藏在箱子里的“畏得罗”呢?罗娜是否确实把“畏得罗”留给了祝排?那究竟是祝排的心愿还是幻觉?祝排难道真的曾经拥有“畏得罗”,并且准确地把它掉进了这口井里吗?如果“畏得罗”压根儿从来就没有在那口井里,祝排以命相托的打捞又是为了什么?我被自己的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祝排——猪排——竹排,究竟哪一个称呼,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呢?
我发誓从此再不捞桶。当然,我的誓言有一点自作多情——70年代末我回城后,那个故乡城市的水井,在20年中一口一口地被填埋了。铁皮吊桶没有掉到井里去,却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那只“畏得罗”,失踪得十分诡秘而蹊跷。如今的市场有各色鲜艳的
塑料桶,它们红黄蓝绿无所事事地躺在地摊上,无水可倚、无井可去。这个城市没有水井、没有铁桶、也不会再有幻觉。我的不良嗜好就这样从此彻底戒掉了。
但我想念祝排。如果能够遇见罗娜,我会告诉她后来发生的事情。然而30多年过去,我从未得到罗娜的消息。有一次我途经罗娜生活的那个城市,在街上闲逛。车流如注,人浪似海,令我眩晕。在这片喧嚣的汪洋中,我何以觅捞“畏得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