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58
|本章字节:332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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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遇上有人捞桶,每次我都会站在旁边看。我觉得捞桶是一件让人着迷的事情。尤其是吊桶出水的那一刻,很像数学方程式的解题答案,最终要有一个对错。因为谁也不知道捞上来的桶,是不是刚才掉下去的那一只。仅仅这样的一个问题,井水就变得深不可测。再说,吊桶磕磕绊绊地从井壁上被拖上来,桶沿上多半挂着几丝青苔,还有坠落在井底下多年的抹布绳头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吊桶披头散发地出水,很像一个绿毛水怪,激起我的无限想象,这才是捞桶最吸引我的原因。
上了中学以后,我开始把童年观看捞桶的丰富经验,直接运用于实践。我常常指挥大家从井里打水,给校园后院的生物试验田打水浇园、或是清洗教室地板。为此我还用班上卖废品的钱,专门买了两只铁皮吊桶。但是没过三天,那些女生就把吊桶弄到井里去了。其实这正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这样我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机会,把吊桶从井里准确无误地捞上来。伴随着女生们的尖叫和欢呼,一次次捞上来再掉下去,掉下去再捞上来;我甚至怀疑自己把吊桶捞上来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她们再次把它沉到水里去。初中三年,我都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关于捞桶这个活计,我已经是个老把式了。我擅长捞桶的名声远播,常常有邻班的同学及高年级的同学甚至老师,来求我帮他们捞桶。那三年中,我从不参加其它的体育活动,我的个头矮小但胸肌强健,尤其是胳膊粗壮、臂力腕力过人,写字的时候,稍一用力就会把作业簿的纸戳破。
毕业离校的那天我惆怅失落,我将从此告别校园的水井,告别我中学时代的玩具——那两只在井里沉浮三年的铁皮吊桶,早已千疮百孔,一只桶底如同漏斗一样水流四射,另一只生锈的桶壁凹凸不平,像一个恐怖的鬼脸面具。那一天我亲手将它们慢慢放入井中,绳子轻轻一甩,它们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张开大嘴一口把井水吸满。我松开了手上的绳子,它们犹如两个垂死的男女,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涟漪,然后,一前一后迅速沉没。
我毅然决定去一个没有水井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若是选择了江南农村,将继续沉迷于水井和水桶,挣下的工分恐怕还不够买水桶的。在我孤陋寡闻的想象中,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冬季化冰融雪、煮饭洗衣,夏天开化的河水流过田野,定然是不需要水井的。
但是我错了,19岁那年我竟然不知道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会有井,甚至在沙漠里还有地下坎儿井。我到达北大荒的时候正是夏季,从拖拉机上满面尘土地跳下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一棵大柳树,立在连队宿舍区的中心位置,柳树下有一口用砖头围砌的圆台,高出地面一截。我倒抽一口凉气,凭直觉就明白了:那是一口井。
果然有人站在井台上,手里吃力地摇着一个弯曲的铁把。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打水的人,我看见了那个把儿转动起来的时候,一只盛满水的铁皮水桶就升上来了,水桶高度齐膝,桶口有脸盆大小,与江南小吊桶一比,可谓硕大。那人把井水分别倒在旁边空地上一只只肮脏的脸盆里,祝排就在这时候第一次出现,大声招呼我们洗脸。
后来我知道了那叫辘轳把,绳子一圈一圈、吱吱呀呀地绕在一个木头的转轴上,摇上好一会儿,水桶才露头。水桶的铁环上系着绳子,我很快学会了当地人叫做“猪蹄扣”的那种系法,能用别人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快地把桶换上。其实,我心里却时常在暗中期待着某一只幸运的水桶,在某人手里突然溺水而亡。
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更多关于井的事情:北大荒农场的连队食堂,一般都会在厨房里安装压水井,压水井不畏严寒,可保证冬季的饮用水。这种所谓的井,只有一根粗铁管通往几十米深的地下,打水时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按压,水就一下一下地喷出来,把水桶放在地上接着就行了,水桶是绝对不会掉进井里去的。也就是说,压水井和水桶之间,并没有任何吞没与被吞没的可能,只有施与和承受的关系,所以那种压水井根本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还见过附近老乡用的一种藤条水桶,是用山里的藤条一圈一圈编成的,藤条在水里泡得发胀,把缝隙都胀满了,又轻又结实,滴水不漏,固定在辘轳把上,专门用来从井里提水,水桶就不会掉到井里去了。我对于这种藤条水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