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57
|本章字节:3458字
何以解忧
那天晚上,寒风在旷野上呼号,发出警报似的尖叫。从下午开始,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溜进门缝的冷风,把宿舍的棉门帘子拍得忽扇忽扇响。陆德和一帮知青,在基干民兵排的宿舍里打扑克。这种能冻掉下巴的天气,幸亏火炕热得烫人,就像坐在被太阳晒烫的沙堆上;屋子里暖哄哄的,一只25瓦灯泡昏暗的亮光,把一个个晃动着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
陆德已经输了两盘,今夜他的手臭。赢了的人,正在兴头上,摸出半瓶老白干来,倒在一只搪瓷杯里,大家一人一口轮着喝。有人还翻出了半碗炒黄豆来就酒。轮到陆德了,陆德把杯子接过去,只是凑在鼻尖下闻了闻,转手就递给了下一个人。
嗳嗳你小陆子不够意思啊。“下一个人”嚷起来。你就喝一口能咋的!
陆德虎着脸,不吭声,啪地甩出一对儿尖子。
见陆德不说话,别人也就不吭气了。连队的人都知道陆德不爱说话,一般情况下,他若是开口说话,也就只用两个字儿——“躲开!”别看只有两个字,通常是很管用的。你若是不躲开,陆德自己就躲开了,结果是一样无趣。
陆德到北大荒农场下乡3年,至今滴酒不沾。据他自己说,他是天生遗传性晕酒,喝一口就会昏昏欲睡。开始时没人相信他的话,一次元旦聚餐,有几个男生硬是捉住陆德的胳膊和腿,按住他的脖子,撬开他的嘴巴,把60度的“北大荒”酒给他灌了几口下去,当时陆德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地倒在了地,抬到炕上,一口气睡了两天三夜才醒过来。吓得从此再没人敢逼陆德喝酒。
陆德又甩出三个老k,眼皮都不抬。这一局,眼看陆德要赢。
宿舍的木门突然被敲得咣咣响,有个声音在外头喊:紧急集合!快点儿快点儿,出大事儿啦!那嗓音撕裂成两半,像是劈开的拌子。没等大伙放下手里的扑克牌,油腻腻的棉门帘子被掀开,冲进一个人来,帽沿上的雪花直往下扑腾。
都楞着干啥?快快快拿枪,带上枪跟我走!来人是连队的保卫干事。
出啥事儿了?知青们挪到炕沿上,开始慢吞吞地找鞋穿鞋系鞋带,七嘴八舌地问:又哪儿着火了?是苏修打进来了?肯定是信号弹吧?这回是红的还是绿的?
保卫干事拍着腰上的手枪大吼一声:是杀人了!有人被杀了!
屋子里霎时静寂。陆德觉得自己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一片混乱,背上了枪又发现没上子弹,等到集合完毕,陆德总算听明白——是连队的老职工薛二,在自个儿家里被人杀了。保卫干事巡夜,恰好从他家门前经过,发现灯亮着门开着,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儿,奔着大路去了。低头辨认,那脚印上沾着些红,用手一摸,黏呼呼的,是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促使他立刻他冲了进去,一看,薛二歪倒在桌边,脖子上被扎了一口子,血流了一地,身子还软着,人已经没气儿了。
薛二的家,就在基干排宿舍的房后,只隔着一条小路和一个菜园子。
陆德仍然有点将信将疑——就在知青们玩牌吵闹的这个时刻,有人被杀了。就在离他们几十米之外的地方,有人杀了人。这,这怎么可能嘛?
他家人呢?有人问。孩子早都睡下了,一个个睡得像头小猪,他老婆是个瘫子,还哑巴,冲我啊啊地挥胳膊,披头散发的,像是给吓魔症了。保卫干事说着说着就突然发了火:还问啥问,有完没完?阶级敌人这么猖狂,我一个人能追上吗?我一个人能擒住凶犯吗?考验基干排的时候到了,我现在命令,子弹上膛,三个班立即分头往不同的方向追击!坚决不能让那凶杀犯跑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急四散开去。
雪已经停了。从雪地微弱的反光中,隐约可见公路上有一串刚踩下的脚印,往镇子的方向歪歪扭扭地蹒跚而去。陆德几次弯下腰,趴在地上琢磨,心里纳闷着,那脚印为何竟然如此沉重凌乱,新鲜的雪地上,能看出鞋窝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着。忽然出现一大片塌陷的雪印,手电棒的亮光清晰地照出了雪地上一个曾摔倒过的人形,好像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踉跄地往前。陆德心想,难道这凶犯也是受伤了么?却又为什么不再有血迹留下?薛二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一向为人敦厚甚至怯懦的薛二,与此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抢劫么?一贫如洗的薛二,家中有什么财物可值得凶犯动刀杀人?情杀么?就薛二那个瘫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