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卡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12
|本章字节:10704字
注定
她恢复上学后的第一天放学,就看见了等在校门口的黎写意,他额角还贴着创可贴。看来他伤得也不轻。
看起来他站在树荫下很久了,他怔怔地看着夕阳。瘦瘦的身体,尽量不与外面的阳光有所接触,似乎惧怕这样的温暖。
他看到她,突然扯了下嘴角,只是那不像笑容,倒像是在哭。
入夜时分他们去河边放河灯。
放河灯是西塘的一项风俗,据说点燃河灯,双手合十许愿会非常灵验。河边有许多游人纷纷在卖河灯的老婆婆那里买了来放,许下各自的愿望,河里已经有了一些燃着烛火的大小不一的河灯,顺着澄净的河水,缓缓地飘离岸边。
那时两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河边,看着对岸狂欢的人影,以及被烛光映亮的河面。
在日后的长久时光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
她站在河边,黎写意去买河灯,那老婆婆居然认得他,便送了他两个,怎么说也不要钱。黎写意只得礼貌地说了声谢谢,难得地笑了笑。
江静歌看着他。他一直是个优雅而高傲的少年,不苟言笑,谨言慎行。
两个人坐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对岸放河灯的人,记得谁曾说过,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实现不了的事情,所以只能靠许愿来支撑这易碎的梦。
那时候,她才知道所有事情的经过。
他爱自己的父亲,每个男孩子心里最大的信仰都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不例外。可是他父亲亲手毁了他的这份信仰。
那两年里,父亲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问起,他也只是说生意太忙之类的原因。母亲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父亲一回来两人就吵架。到最后,父亲都懒得再回来,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冷冷的。他年少,不懂得那份冷漠的背后是什么。等他知道的时候,才意识到,最傻的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他。他叫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人,叫了十六年,没有什么比这更讽刺了。
“当初你娶我的时候,说过不在乎的。”母亲总是这样说。
父亲不耐烦地说:“我不只是一个男人,更是你的丈夫。”
所以啊,他不可能接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久而久之,他发现,他渐渐地可以接受这种不像样的生活。
他从未在别人面前透露过,他依然优雅而骄傲地生活在众人面前。
那样陌生,那样令人恐惧的亲情。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将这样的错归在自己身上。如果早知道这样痛苦,那就不要在一起好了,那就不要生下他好了。
一直到父母最近一次的吵架,是在接听电话的时候。母亲楚向晚对电话那边的父亲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嫁给你,并生下那个孩子。”
生活在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堪,他无法回避。
“现在,他们离婚了。这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点头或是摇头。因为她无法体会,她面对江容至,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就像一尊神,不敢侵犯,她甚至很少叫他父亲,更不曾体会过母爱。
“可那些照片……不是很简单的照片吗?”只是父亲和一个女人并肩走在一起而已,是以这样来论断外遇的吗?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永远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怔怔地看着他将河灯放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表情虔诚。她也学他的样子,可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在看她。
“还记得我和你之间的赌约吗?”
“不记得。”她站起来,想逃,却被他一把拉住,她想躲都来不及,只觉得额头突然一处清凉,软软地覆上来,仓促又短暂。
她愕然地瞪大眼睛,看不清黑暗里少年的脸色,只听见他叹息了一声:“亲错地方了。”
那一声叹息,在她往后的梦境里,这样鲜活。在后来的生活里,她总是怀疑,那样安心的时刻是否真实存在过……在年少的他们心里,愿赌服输是拉帮结派的第一个规则。即使你再强,如果你输了,也要失去你承诺过的东西。
你可以重新再来,但你必须在你的对手面前认输,并且交付自己输了的代价。
陈绍言这次输的是一根手指,以及x游戏团。离开的时候,他一双阴狠的眼睛瞪了她一眼,让她后背顿时一寒。
新团长是黎写意,可他依然不大参与群体活动。事实上除了她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其他人想要他开口,真是难上加难。因此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沉默地看向远方,别人问他,他不作声,就由她去问,所有人都怕他,唯独她不怕,一个问题,总要问到他的答案或意见。
缠得烦了,他就皱皱眉:“不要问了。”
她浅浅地笑道:“你是团长,当然要你拿主意。”
他淡淡地别过脸去:“你拿主意就可以了。”
任何时候,他都相信她。这是从一开始就有的默契。
那段时间,她给xgame团定制了各种各样的游戏,虚构这种刺激的游戏,成为她枯躁生活里的调味剂。
她的学习依然优秀得要命,可她就是讨厌学校,所以经常逃课跑到约定的地点,一个人玩丢沙包的游戏。有时候黎写意也会在,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沉默地看她玩沙包。
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把沙包朝他扔过去,他张开漂亮的手指,快速而准确地接住那个小沙包,皱了皱眉。
“不如一起玩?”她提议道。
他吐出两个字:“幼稚。”
她不同意,站起来去拉他:“你过来,黎写意。”
“干吗?”
她往他手里丢了个沙包:“丢沙包要两个人才好玩。”
他撇嘴,没有丢下手里的沙包,也没扔,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但是她丢过来的沙包,他都准确无误地接住,在她的软硬兼施下,他才丢了一个沙包过去。
天边的夕阳将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面前瘦小的少女手忙脚乱地去接沙包,跌得满身都是沙子,少年的嘴角慢慢地上扬了。
从来没有想过,陈绍言会始终心存不甘。
那天,她和黎写意约好在塘东街见面,后背突然被人拍了拍,江静歌回头一看,居然是陈绍言。
黎写意告诉过她,尽量避开陈绍言,她不明白这层意思。
再说江静歌本就不喜欢陈绍言,所以她不想理会,绕过陈绍言就走。可是刚走到小巷口就被一只手拉了过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耳光迅速地扇过来,一脚踩到她背部,她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喂,别玩太狠了,待会儿黎写意来了不好办。”
“看来黎写意蛮在乎这妞嘛。”其中一个黄头发看了她两眼。
她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陈绍言,陈绍言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
她的眼神又恨又怨,能够生生地刮开别人的恐惧。陈绍言别开眼睛,看见了黎写意。
他走路很慢,就算一把火在后面,他估计也只是这种速度,永远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陈绍言把她拉起来,她只觉得嘴边涌起一股腥味。
陈绍言今天的目的只是要揍黎写意一顿,揍到他退出x游戏团为止。他们人多,黎写意又死不认输,便只有挨打的份儿,连按住江静歌的那个人都跑去踹黎写意了。
她看着黎写意死死地护着头,用眼色示意她快跑。她却抓起旁边的石块朝最近的一个男生砸去,却没有想到砸空了。陈绍言恶狠狠地瞪过来,伸手抓住她的头发,黎写意见了突然跳起来将陈绍言一脚踢开。
好一阵混乱,大人们闻声赶来,将几个孩子拉开。黎写意受了重伤,陈绍言也不例外,几个少年都挂了彩。
她那时候静静地靠着墙坐着,如一棵枯等的树。仰了仰头,树叶间的阳光,像碎金流淌,又有点像眼泪。
当时的黎写意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伤害静歌,我会要你全家的命!”
是啊,原来黎写意说的是那句话。他整个人骑在陈绍言的身上,掐着他的脖子,眼睛喷火,不顾一切。
以至于在后来多次的梦境里,都是这样的黎写意。他一拳一拳地落下去,眼神凶狠。
那是拼命保护自己的人。
不顾一切。
原来过去有十年了。多么漫长,漫长到她以为这是一场不会醒的梦。
原来,也曾有过温柔时刻。记忆里,不会只有血腥,让她不堪记起。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也许她不会想要逃离。
其实自从那次呕吐事件后,江静笙试着问起过,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做一件她认为对的,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事情。而江容至却明令禁止她和黎写意来往。
“那孩子注定以后是不唱戏的。”江容至说。
是的,注定不唱的。因为他从不主动开腔,要开腔也是他母亲让他练习的时候。他的调子很美,字正腔圆。但他偏偏厌恶自己这种天分,没办法撇除,那就遗忘、拒绝。
黎写意没有她那样的父亲,他的父亲离婚了,离开了西塘,这在他内心里永远是个洞。而她呢,时刻要受到江容至无比苛刻的对待。
有一次杜显扬来江家的时候,江静歌听到他们说起最近的案件,关于警方在调查陈家的事情。
那事其实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陈绍言那时候都不大露面。
父亲出了这种事情,再小的孩子也懂得这是没有面子的。
警察每天都去调查取证,陈家每天都被很多人指指点点。
那阵子,杜显扬不常来宅里,偶尔打电话来,说是要出门办案,江容至把这些说得轻描淡写,她在一旁却是心寒。她讨厌陈绍言,但没有想过要他家破人亡。
江静笙看出她的心思,淡淡地说:“那个人就是这样的性格,他认为不好的人,他会想办法抹去。”
她握紧胸前那条冰冷的项链。
“可是陈绍言多可怜。”她低声说。
然而就在那个冬日如霜的晚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却也才刚刚开始。
她在那一天夜里,失去了自己的右脸,失去了自己活着的信仰,失去了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江容至。
如果还能回忆所有,偏偏那天夜里的事情,不堪回首。至今记忆仍旧模糊,努力一想,胸口就疼。
只要一想起,就觉得自己落入了黑色无底的深渊。
那天夜里,她对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自己的父亲对自己又做了什么,才导致惨案的发生?没有人一直追问她。
她顶着那张她厌恶至极的脸,却要装作一副特别坚强的样子生活。
她每天对着自己那半张脸,觉得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丑陋不堪。
出院后,她和江静笙住到了杜家,杜显扬很用心地照顾他们,连李妈也一并接了过来,但那时候她总睡不好,时常被噩梦惊醒。她经常不知道要说什么,面对他们比平常更为关切的目光,她突然胆怯开口说话了。
她内心的黑洞扩张得无限大,如同噩梦里的江容至站在鲜血里,面无表情地质问她:“我是你父亲,你为何下这样的狠手?”
惊醒后就是一身冷汗,窗外清冷的月光让她渐渐从噩梦里醒过来。
是的,江容至死了,她自由了。
不用再害怕鞭子,不用再唱那令人作呕的戏词,不用再过不是自己的人生。然而当有人说她是臭戏子,或是嘲笑江容至的时候,她又是这样愤怒。
除了黎写意。
那时的黎写意话还是一样少,看她的目光老是不经意的一瞥。
是啊,这就是黎写意的眼神,永远不会多一分关切,多一分属于少年的热情。但就是这样静静一瞥,不像别人,是看异物或者关切得如同同情的眼神。
所以她才偷偷跑出去找黎写意,有时候他在学校,她就靠在学校外面的围墙上等他,扣着一顶帽子,头发也放了下来。
在所有人面前,她都不敢抬头,可是黎写意……他不像别人那样,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的脸,淡淡的目光在她脸上闪过:“这帽子丑死了。”
她摸摸帽子,咖啡色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别的点缀。这还是江静笙送给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帽子挺大,扣在她头上,摇摇晃晃,但她喜欢。
黎写意把她帽子摘了去,说:“过两天还你。”
等还给她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帽子了,帽檐前面绣了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她当时就一推,有些生气:“这是我哥哥送的帽子,你怎么乱绣?”
他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扣到自己头上:“那我要了!你别后悔。”
“你自己绣的?”她问。
他不说话。
她伸手就要夺,可他一躲,摁住帽子,正色地看着她:“就当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后来她要了两次,都没要回来。其实她也只是想留一份念想,因为那上面有他绣的十字架。原本她就珍惜它,因为是江静笙送的,现如今他又在上面添了一些属于他的东西,她更想好好儿珍惜。
可是他拿走了,还扣在头上,他比她高,她踮了脚尖也拿不到。
他那时嘴角微扬,突然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捂住她的耳朵,很暖很暖。
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