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卡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12
|本章字节:12698字
宿命
杜显扬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孩子时的情景。他们就像两颗珍珠,被人遗弃在西塘的尘埃里,孤傲而夺目。
在美丽的西塘,最多的不是沿屋而过的河,不是青瓦小巷,而是这些古宅,林立在西塘的古宅。江宅、薜宅,是西塘赫赫有名的两大宅院,里头居住的都是古宅代代传承下来的后人。
那时的江容至是个只要看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男人,那双桃花眼里就像是要泛出微光来,透着一种逼人的魄力与残酷。他似乎对待任何事都没有耐性,他永远是西塘最可怕的谈资,因为他可以毫不客气地拿着枪对准向他示爱的女人,他也可以掐住闯进他院子里捡球的孩子的脖子。
然而这样的他却可以付出双倍的耐性去培养院子里的白玉兰。一到开花的季节,黏润的泥土香合着白玉兰的幽香,一丝一丝地渗进这宅子里的每个角落。一朵比一朵纯白得惊人的玉兰,开在古旧灰暗的院子里,泛着孤傲的美。每到开花季节,就是江容至心情最好的时候。
这么多年以来,杜显扬陪着他看了多场的花开花落,一如不堪的人生结局。
杜显扬第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时,是那一年的初冬季节,细细的冬雨渗透着刺骨的寒意。薜家给儿子庆祝六岁生日,在水上舞台表演精彩的京剧,请的戏班子都是江南一带比较有名的。薜宅特意发了请柬给他与江容至,于是那天两人就在薜宅后院里看着一池的浮萍等戏开演。
那一年,杜显扬刚从警校毕业,在当地做一个小小的警员。
西塘原本就是一个挺安宁的地方,三年五年不会出太大的乱子,顶多就是调解纠纷,或者受学校领导的邀请给学生们上上法制课什么的。日子很清闲,所以两人经常靠下棋来打发时间。有时他会帮助江容至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虽是警察,但处理商业事务,他并不逊色于江容至。
江容至总是夸他:“等我死后,还有你。”
他当时就笑道:“你也不怕我吞了你的家产?”
江容至笑得云淡风轻:“我了解你。”
是,了解你。了解你即使是一座金山摆在你面前,你也可以面不改色地一脚踹开。
两人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抬眼就看见薜宅用人急急地出了后门,神情焦灼,看见他们时,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杜显扬在。
“什么事?”问话的是杜显扬。
用人稍有顾忌地打着马虎眼说:“舞台上出了乱子。咱家先生请江先生去前厅一趟。”
这话是对江容至说的。那时,所有人都称他为先生,是尊称。
“那戏呢?”江容至皱了皱眉。
“这,戏班子也暂时撤了。”
“那还去前厅做什么?”江容至抬脚就走,“显扬,咱们回去下棋。”
“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显扬问,明显是看出了用人飘忽的眼神。
见没法糊弄过去,用人只好老实说道:“在戏台上捡到了两个孩子。”
这下换江容至愣住了。
一个近六岁的小男孩背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直直地站在厅堂里。
薜家那儿子鼓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瞪着面前两个陌生的孩子,还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戳小男孩,被小男孩一眼瞪了回去。
那一瞪,竟然把江容至的心思给瞪出来了。原则上,他是最不喜欢管闲事的人,却也是最能掌控大局的人,而杜显扬出于职业本能,当然不可能放着此事不管。
薜检之正苦着脸不知道怎么处理时,一抬眼看见江容至来了,脸上一喜,但一看见跟在身后的杜显扬,脸色又是一暗。
对于平常人来说,看见警察就会无端地生出一股抗拒来,何况薜检之还偶尔做点见不得光的生意。他上前说:“江先生,今晚真是太抱歉,没有想到半路会杀出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来。”
两人移眼看向站在厅堂中间的两个孩子,小男孩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嘴唇冻得发紫,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子,背上的那个小孩子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软软地趴在他的背上。小男孩挺直了小背站在那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转着孤傲的光芒,直视他们。
薜检之好心地想替他接过背上的孩子,他大大的眸子冷冷地斜过去,薜检之一愣,大抵是被这个孩子冷冽的目光惊到,半晌才讪讪地收回手。
“那会儿正好是戏班子搭台的时候,刚刚拉起幕布就发现这两个孩子坐在台中央,可吓坏人了。杜警官,这孩子可真跟我没关系啊。”
薜检之急出了一头冷汗,每次见到这位表情冷冷的年轻警察,他就觉得心虚,哪怕这次事情真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江容至缓步走到那孩子面前:“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呢?”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没有一丝暖意。
小男孩紧闭着嘴,没有要答理他的意思。
“你要不答,我们就要带走她。”江容至指指他背上的孩子,心里微微一愣,那小女孩脸色酡红,呼吸急促,明显是发烧的症状。
“这是哪里?”小男孩反问。显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把住了事情的轻重。
“这是西塘。”
“你是谁?”
“我是江容至。”他指指身边的杜显扬,“这是杜警察,有什么事,他都会帮忙。”
“送我回去。”这一次,他看的是杜显扬。
江容至笑了,知道这孩子聪明。
杜显扬在一旁问道:“你叫什么?哪里人?父母是谁?”
“我叫静笙……这是我妹妹,静歌。”小男孩咬咬牙,低下眉眼,“妈妈让我们在桥边等她,但我和静歌等了很久,她都没来……我抱着妹妹只知道朝人多的地方走……”
杜显扬也看出背上小女孩的不正常之处,上前伸出手说:
“我带你先去吃点东西,静歌也需要休息,回头我让人去找你妈妈。”
江静笙猛地退后,眼神充满戒备:“不用,我要带静歌去找妈妈。”
说完转身就走,可是还没走两步,小小的身子就晃了两下,是江容至眼明手快,一个箭步跑上去抱住他,杜显扬接住了那个女孩。
第二天,杜显扬去找江容至,顺便去看望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暂时由江容至带着。
杜显扬推门而入的时候,江容至正坐在窗边的扶椅上,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看着床上的两个小孩。他们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除了半夜时醒了一次迷糊着要水喝之外,就再也没有醒过。
他们显然耗费了太多的精力。
江容至让负责他生活起居的李妈将两个孩子清洗干净后发现,他们竟然是两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眉眼如画,皮肤如白玉。
李妈喜欢得不行,抱着亲了又亲,看江容至一脸不悦才松开孩子,只说:“这两个孩子太像先生您小时候了。”
江容至也是由李妈带大的,因此经常听李妈提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微微扬了扬嘴角。
杜显扬见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温柔,微微有些吃惊。
江容至抬头看见杜显扬,招招手说:“你看我收留他们两个,是不是很好?”
“什么?”杜显扬倍感意外。
江容至指着床上的两个孩子说:“他们是我的,我来收留他们。”
“容至,孩子的父母会找到的……”
江容至扬起嘴角轻轻一笑:“当有人不想让你找到的时候,你就永远也找不到。”
杜显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看看床上的两个孩子,心里一阵酸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江容至比其他人更懂得被抛弃的滋味。
他试图再说些什么,江容至挥挥手,声音疲惫地道:“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手续的事情,显扬你帮帮我。”
他只是告诉而已,而不是征询。后来两个孩子在族谱上写下名字时,姓换成了江。
江静笙。
江静歌。
江容至说:“你们姓江,现在是,将来是,就算死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两个人的人生,从此就定在了那本古旧的族谱上。
然而他们无法忘记这两个孩子的本姓。
一个足以唤醒噩梦的姓氏,所以江容至才打算抹得这样彻底。
江容至的葬礼在一周后举行。
江静笙在葬礼前一天去看望江静歌,意外地看见了病房里的薛青阳,他正将一束白玫瑰插进窗边的花瓶里。
江静歌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医院的高墙,挡了半边天。见了门口的江静笙,江静歌眼神微亮。
她现在对谁都很漠然,只有对江静笙才会表示出亲近的意愿。
他推开门走进去,放下手中的梨子说:“你怎么来了?”
薛青阳闻声回过头来,耸耸肩:“这里的护士姐姐我认识,我老爸不准我出门,但是他今天出了远门,所以我偷偷溜出来了。”
事情发生后,薛青阳一直没有机会出门,特别是当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父亲就打定主意把他封闭起来,连去学校都要由司机接送。这次是好不容易因为父亲出门,他拜托家里的老司机偷偷送他出来的。
江静笙点点头,走过去,替江静歌捋了捋搭在额前的发丝,轻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江静歌缓缓地点点头:“好。”
“真乖。”他宠溺地摸摸她柔软的秀发。她的半边脸很秀气,一双眼睛晶亮而坦城地看着表情突然变得苦涩的江静笙,还有半边脸,现在仍然未能拆掉绷带,说话会有些吃力。
江静笙什么也没有说,他坐在床边给她削了一个梨子,又细心地切成小块,装在洁白的盘子里,用牙签插好一块递到江静歌面前。江静歌微微地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
“是吗?不想吃啊?”江静笙放下盘子,笑容有些苦涩,他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无措地交握在一起,然后才说,“明天是那个人的葬礼。”
“葬礼……”江静歌好像毫无意义地说出这两个字,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静笙。
“所以明天我可能没有时间来看你。”江静笙又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秀发,笑着说,“所以你在医院要乖乖的。”
江静歌默默地看着他,然后温凉的手握住他的手。江静笙微微一怔,但随即笑了一下,反握住她的手,好久才听见江静歌轻声说:“我不想,参加葬礼。”
江静笙眼睛一酸:“好,不参加。我们的静歌只要乖乖地待在医院就可以了。”
薛青阳只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他给江静歌买了一堆昂贵的补品,堆满了柜子。两个男生坐在医院的走廊长椅上,薛青阳本来想抽烟,可还是把烟放回了口袋。
江静笙以前学过抽烟,但怎么也没有学会。倒是薛青阳,一学就会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学校的事情,什么某某又被人打了,什么某某被选为班干部了等一些琐碎的事情。
医院里红墙白瓦,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匆匆而过。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你家大厅。”江静笙突然说道。
那时候薛青阳也只有六岁,见了他,不如旁人那样觉得惊讶,还拿手指好奇地戳他,江静笙那时候很不耐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没把他瞪怕,觉得这个小孩可真讨厌。
后来江静笙被江容至收养,又被送去学校,没想到又遇到了薜青阳,薛青阳那时候穿着小西装,被他父亲打扮得富贵十足。
他本来长得清秀,那时候西塘小学多旧啊,大多是穷人的孩子,像薜青阳打扮得这样富贵的实在是少。这位富家小少爷还一眼认出了江静笙,从此黏住他不放,他回家,他就跟在身后;他去球场,他也跟着去;放学后他留在教室抄板书,他也留下来,虽然他根本帮不上忙。
江静笙当初是不愿意答理薛青阳的,还是觉得他很讨厌,可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排斥自己的人。
长大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地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不是因为话题多,而是因为相处自然,且快乐。
两个人可以在球场打一下午的球,或者骑着自行车穿过小路大道;两个人可以不说一句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薜青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江静笙扬了扬嘴角,突然轻轻地说:“谢谢你,青阳。”
薛青阳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当是谢谢他在这时候的支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搔搔后脑勺儿说:“谁叫咱们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就应当为对方做任何事情。如果换成是你,你也会这样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
葬礼那天天色阴沉,竟然意外地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远处的青瓦扶栏上都起了一层浅白的霜。
来送行的人有许多江静笙都不认得,他们都是从远方赶来西塘参加葬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凉的神色,相反西塘人来送行的还少些。
江容至向来是寡居于此,与外人没有什么交往,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些人都曾受过容至的帮助,静笙,这些年,容至一直有做慈善事业。”杜显扬说。
江静笙没有说话,站在墓穴前看着那具深色的棺木被推进洞穴里,眼神平静。他想象不出,那个连亲情都不知是何物的男人会给予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帮助。
杜显扬轻轻地说:“当年我也有想过收留你和静歌,或者,我与容至一人代养一个,但是他说,这两个孩子,不能分开。以前我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让你们一直在一起,是当初最好的决定。”
那个人的确只做他认为最好的决定。江静笙在心里冷笑道。
比如遗产的分配。
两天前,案子以江容至意外死亡结案,他们得以为他举行葬礼,不然又能怎样?能够治一个死人的罪吗?不过,在那一瞬间,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都是关于父亲虐待子女的道德话题,因此在社会上掀起了千层浪。甚至有人来请杜显扬出席访谈节目,但都被杜显扬冰冷地关在了门外。
同时,江容至生前的律师江横带着遗嘱在杜宅宣读,江家所有财产,包括房屋、土地,以及现有产业,三分之二归十六岁的养子江静笙以及十三岁的养女江静歌所有,三分之一归杜显扬所有。但这庞大的遗产在江静笙未满十八岁前,将交由友人杜显扬管理,在那之前,他们分文不得取。
宣读遗嘱时,江静笙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他想过,拿到钱马上就走,不管多少,可是现在他却没办法走,至少十八岁以前走不了。
对于这个决定,杜显扬显然很平静。他平静地签了字,在那之前,江律师就已经和他沟通过,这全部都是江容至的意思。
江静歌没有参加葬礼,本来杜显扬想,无论如何,江静歌作为江容至的女儿,理应参加葬礼,但是显然江静笙不这么想,不管江静歌是否叫过那个人“父亲”,这场葬礼,她都不想去参加。
葬礼结束时,江静笙坐在车内等杜显扬,隔着墨色的车窗,他静静地看着通往山头坟墓的小径,心里竟然有些堵得发慌,他别开眼睛,十指交叉。
现在的难过又算什么?
对伤害自己与静歌十年的人,现在的难过又算什么?
杜显扬打开车门,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事吧?”
他无声地摇摇头。
“那些人都想去容至的居所看看,容至说过,宅子里的一些东西要赠予他们,我现在带他们过去。”
江静笙淡淡地看了一眼立在车外的男男女女:“他们不就是想要宅子里的珍品,才会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吗?”
杜显扬无奈地笑了笑:“你不应该这么怀疑大人之间的情感,静笙。”说完,交代司机几句,就关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