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雾(1)

作者:卡卡薇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7:12

|

本章字节:23058字

午夜的钟声已逐渐变得模糊。


梦幻中我看得更加清楚。


有一点火光寂静而又孤独。


四周是一片粉色的雾。


梦的世界,迷幻如雾。


——王三溥


楔子


楔子在黎写意意识消退前的所有记忆里,他只知道自己站在狭窄的水上小桥上。他为什么会站在桥上?他在干什么?那一瞬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是突然之间,就走上来一群陌生人,他们带着漠然的表情,堵在他的前面和两旁,他身后是澄清的河水。


声音太嘈杂,冬日阳光太烈。


这是他所有的记忆,事故发生前的所有记忆,不超过一分钟。


如果抓住了身后的护栏,如果再往前走一点点,或者拉住身边的某个人,他也许就不会掉下去,或者说,那个人就不能这样轻易地将他推下去了。


然而也就在那一瞬间,左肩突然被一只手用力地往后一推,他来不及抓住桥沿,整个人便翻出桥栏,往身后的河面跌去。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有人落水了!”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迅速下沉,他听见自己的身体砸破了河面冰水的破碎声。寒冷刺骨的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呛进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觉得有股撕裂般的胀痛感。


日光漾在水波上,像一朵慢慢绽开在浓雾里的白玉兰,看不真切,迷幻如雾。


然而,为什么会是你推了我这一把?


代价


这是西塘今年冬天下的第一场雪。


似一层白白的雾温柔地覆在屋瓦和小桥扶栏上。一呼气空中就会涌出一团白雾,然后便渐渐散去。


穿着棕色风衣的高个儿男人出现在已经被拉起警戒线的江宅门口,门口停了两三辆警车,有几个年轻的警察在维持秩序,紧急疏散着围观的人群。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看见高个儿男人,替他拨开拥挤的人群,说:“杜警官,队长在里面等你。”想再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替他扬起警戒线。


他低声道了声谢,一脚踏进院子。


迎面而来的冷寂让他胸口突然一窒。


几个警察守在院子里,见了他,都不敢看他,低下头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院子里有一棵三十几年的橡树,此时冬季,枯黄的枝丫孤零零地吊着一两片黄叶,树下是一个雕刻着棋盘的石桌,与一把竹制摇椅,平时是不沾尘埃的,此时也落上几片枯叶。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坐在这树下,手执黑子,扬起桃花眼,睁着那双坠进星海的眸子,淡淡地微笑了。


离开不到半个月,面前这栋古旧的老宅就让他觉得陌生了,等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的时候,他的眼睛微微有些酸涩。


内心那种空洞正急速地扩大,他甚至没有勇气抬脚走进去,双手在风衣口袋里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里,给他带来清醒的疼痛感。


李同刚好和另一名警察走出来,抬头看见杜显扬,愣了愣,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赶回来,想了想,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回来了。”李同伸手拍拍他的肩,面色阴沉。


“孩子们呢?”杜显扬艰难地问道。他有些害怕听到更可怕的事情。


好在李同说:“静笙在客厅里。”


杜显扬大步走进客厅,在咖啡色的沙发上看见了江静笙。


他瘦瘦的身体陷在咖啡色的沙发里,表情木讷,旁边李妈正在劝他喝点水,或者吃点点心。但十六岁的少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李同跟了进来。


杜显扬强压住悲伤问:“还有一个孩子呢?”


“静歌已经被送到x市的一医院,刚刚接到医院的电话,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孩子的左脸……”


他心里一惊:“怎么了?”


“脸上被刀划了五六刀,那伤口简直……”李同心有余悸,忘不了当初闯进这个房间时所见到的景象。


满身是血的男主人躺在楼道下的大厅里,满身是血的两个孩子脸色惨白地抱在一起,巨大的恐惧让他们蜷曲在二楼转角的角落里,对于别人的闯入无动于衷。


那时候江静笙死死地抱着早就昏死过去的江静歌,任何人都不能将他们两兄妹分开。只要有人要碰他们,江静笙张嘴就咬,眼神凶狠,无论怎样就是不松开怀里的江静歌,像头凶狠的小豹子。


还是几个警员合力把他们两个分开后,才发现江静笙身上的血都是江静歌脸上的,他们迅速把江静歌送进医院急救,出于考虑,让江静笙留在家里。


杜显扬心里一凉,他是知道的,江容至完全可以下得了手,但他的凶狠到底是针对外人。而现在,却是对他的一对儿女。


李同指指不远处的江静笙,为难地说:“这个孩子显然是最后一个见到江先……死者的人,但是从昨晚案发后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不跟任何人沟通。你是他比较亲近的人,就拜托你了。”


不是“先生”,而是“死者”。这样的称呼令杜显扬很不舒服。


杜显扬掉头朝江静笙走过去,旁边的李妈见了杜显扬,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脸上仍然流露着悲戚。


杜显扬在江静笙面前蹲下来,放柔声音说:“静笙,我是杜叔叔。”


面前的少年一颤,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似的抬起头来,那双空洞的透着极大恐惧的眼睛,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对方。


“我是杜叔叔。”杜显扬轻声强调道。


下一秒钟,江静笙冰凉的瘦瘦的手就一把抓住了杜显扬的衣袖,止不住地颤抖着。


“杜叔叔,静歌,他们不让我……见静歌……”


声音颤抖,语不成调。


杜显扬轻轻握住江静笙冰凉的手,温和地注视他:“静歌现在在医院,她已经脱离危险了。静笙,我答应你,会带你去看静歌的。但是,如果你一直不吃东西,哪儿来的力气去看静歌呢?”


江静笙微微有些放松,可下一秒钟,他倏地抬起头,声音如紧绷的弦:“那个人……很可怕……他要杀了……静歌……”


杜显扬心里一寒,继而握住少年的手,他在发抖,他是真的害怕。


杜显扬刚想说什么,江静笙身子一软,一头栽倒下去。杜显扬扶住他,才发现他全身滚烫,虚汗连连,一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


杜显扬大惊,抱起发烧的江静笙就往外面走,李同见状,马上安排了一个警员去开车。


怀里的少年,双手死死地抓住杜显扬的衣服,骨节泛白。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现在在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黑暗恐怖的深渊。


雪下了两天便停了下来,落地而化,没留下一丝痕迹,阴沉沉的天气,冷郁而潮湿。


杜显扬把江律师送到门外,又安排司机老程把江律师送回市。


江律师摇下车窗,认真地看着他说:“显扬,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我想容至这样做,也是有自己的理由。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帮容至圆了最后的心愿。”


杜显扬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江律师这才摇上车窗,车子慢慢后退,又顺着大路开了出去。


杜显扬站在门外,抬头看看天空,不知道今年是不是还要下一场大雪。


回到客厅看见李妈慌张地把桌上的报纸收起来,他走过去说:“李妈,把报纸给我。”


“杜警官……”


“叫我显扬就好了。”他微微一笑,接过报纸,看看楼上说,“静笙快醒了,起来也该饿了。”


李妈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给江静笙做吃的。


杜显扬回到房间摊开报纸,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西塘古宅最神秘的主人江容至意外坠楼身亡,是无意还是蓄意?


庞大资产,究竟花落谁手?


江容至死前,曾对自己的儿女动杀机?!


杜显扬嫌恶地把报纸丢到一边,不过一两天,大小报纸就都报道了这起案件,记者们都朝小小的西塘扑来,来证实他们所猜想的真相。毕竟江容至对于外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在西塘的男人,更是一个都市地产企业的老板。案件又被某些不良笔者添油加醋,被关注也是理所当然的。市一医院最近也经常遇到堵截,记者们蜂拥而至,妄图从那两个孩子身上得到一些信息。要他们顾忌到这两个孩子刚刚失去父亲的痛楚,不大可能。


当然,警方对这两个孩子实施了保护,禁止媒体与他们接触,所以一切也还算严密。


杜显扬撑着脑袋坐在书桌前,神色疲倦地看着笔架上的一支细长钢笔,那是江容至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是杜显扬去医院把江容至接回来的。


江容至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白布,神色安详。杜显扬亲手为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件旧袍子,细腻的皮肤,精致的五官,他连躺在那里,都有一种令人臣服的感觉。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青春,在西塘,终要尘归尘,土归土。


当他握着江容至苍白纤细的手时,感觉到手心的冰凉,猛然发觉他已经死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心里一揪,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如果江容至知道他落泪,又会取笑他:“怎么这么禁不起打击?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掉眼泪。”


可是他是否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份友情都不可能有所改变,一旦面临残酷的破灭,杜显扬突然害怕自己无法面对。


在办理手续的时候,杜显扬坐在医生面前,静静地听医生说明死亡原因,面前摊着杜显扬的死亡报告。


“是因为直接从二楼跌下,后脑撞上了台阶,对头部造成了致命又直接的伤害。”医生尽量采取更婉转的说法。


他双手紧握,十指深深地掐进掌心里。


“杜叔叔。”轻轻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一抬头,看到江静笙站在门口。因为刚刚退烧,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一身白色的衣裤衬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怎么了,静笙?”


此次事件,江静笙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从医院醒来后,好长一段时间不肯开口说话,他想留在医院陪在江静歌身边,可是杜显扬还是将他带回家了,怕他情绪再有波动,两兄妹本来就倒下了一个,他不希望另外一个也出问题。


他试图跟江静笙多沟通,但他始终紧闭着嘴。幸好他还是愿意吃东西、喝水,虽然吃得少,但多少令人放心了一点。


杜显扬还特意把李妈接来照顾江静笙,好歹她也是从小看着江静笙长大的。但是江静笙现在看任何人的目光,都没有一丝松懈。


江静笙轻轻地走进来,站在书桌旁,手轻轻地搭上冰凉光亮的檀木书桌,缓缓地说:“我明天可以去见警察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可不可以让他们不要再问静歌了?”顿了顿又说:“我一个人可以的。”


杜显扬理解地点点头,他伸手拉过江静笙,握了握他微凉的手说:“我明天陪你去,不要担心。”


江静笙点点头。


杜显扬伸手揉揉他柔软的头发:“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你要相信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江静笙沉默不语地立在那里。


杜显扬又说:“葬礼在后天举行。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江静笙牵牵嘴角:“跟我没关系。”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像一场隐藏的海啸悄无声息地汹涌而来。


杜显扬尽量忽视这种汹涌的恨意,把手放到江静笙瘦弱的肩头温和地说:“不管怎样,他是你的父亲。”哪怕从来没有开口叫过。


江静笙别过脸去,低声说:“我要带静歌离开西塘。”


杜显扬一怔:“离开?”转瞬又明白过来:“你和静歌都还小,你们要去哪里?静歌现在虽然醒了,但她还需要再静养,至少不适合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无论去哪儿都好,只要不是留在这里。我会治好她,不管是心里的伤还是身体的伤,没钱治我会赚钱,总之到她好为止……”


杜显扬愣住了。


江静笙见他不说话,只当他答应了,转身就要走。杜显扬猛地拉住江静笙,江静笙抬眼,直视着面前这个已经三十多岁却依然英俊挺拔的男人。


杜显扬缓缓地问道:“静笙,你诚实地回答我,你当时真的亲眼见到了他对静歌做那种事情吗?”


真的看到他拿着锋利的刀在江静歌脸上一刀刀地划下去吗?


真的看到他那样残酷地做这种事情吗?现在江容至人已死,媒体的无端揣测,又有几分是真实的?


一瞬间,江静笙的表情捉摸不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杜显扬:“就算你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不相信警方吗?他跌到楼下时,手里还握着那把刀,上面全是静歌的血!”


杜显扬松开他,感觉头疼异常。他无法直视这个孩子的眼睛,因为它们像两把利刀,即刻可以刺穿人的心脏。


他说的话,那么肯定,那么天衣无缝。


江静笙转身就走,杜显扬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千万句话都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希望有一天,你不再恨他。”


江静笙微微挺直了背,离开房间,头也没回。没一会儿就听到李妈询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淡淡地说不用了。然后便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杜显扬驱车带江静笙先去市一医院看望江静歌。出门时,杜显扬拿了件棉袄替他披上:“现在天气很冷,可不能再发烧了。”


江静笙拉上棉袄拉链,没说话,便坐进了车里。大概还在为他不放他们兄妹离开的事情而生气吧。


到了市一医院,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站在医院大门口,见了他的车子,便挥了挥手。杜显扬摇下车窗,微微一笑:“丰毅。”


年轻男人走过来,微微弯腰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江静笙:


“这就是静笙吧?”


江静笙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原本就不爱说话,现在更不愿说话了。


杜显扬笑道:“我先把车停好,静笙就交给你了。”说罢又转头对江静笙说:“徐丰毅医生是静歌的主治医生,他是我和你父亲的好朋友,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他。”


江静笙看了一眼徐丰毅,拉开车门下去。


徐丰毅笑了笑,伸手去搂江静笙的肩:“我们去看静歌吧!”


他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躲开徐丰毅伸过来的手,徐丰毅愣了愣。


杜显扬缓缓地将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选好车位停好车之后,打开后座车门去提江静歌换洗的衣物。衣服和日常用品被装在一个大的纸袋里,上车时没有放好,纸袋倒了,衣服掉落了一半。


他伸手去捡,却触到一点清凉。他微微一愣,顺着指尖的清凉往座位下探寻,摊开手心,躺在手心里的,居然是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芒。它被一根浅绿色的绳子穿起来,不像戴在手上的,倒像是挂在脖子上的项链。


应该是从纸袋里掉出来的。


是江静歌的吗?从来没有见她戴过。


来不及多想,就听见拐角的红墙处有护士的说话声。


“你这个孩子怎么又来了?这是医院,不准爬窗!”


医院有处陈红的墙,那儿有修剪工在修剪花坛的女贞树,草地上有病人在散步,湛蓝的天空,与医院花园的绿色形成令人舒服的对比。


杜显扬寻着声音看过去,特殊病房的窗户旁边,一个头戴毛线帽的少年站在那里,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个护士正满脸怒容地教训他。


杜显扬快步走过去说:“不好意思,这个孩子是我带来的。”


护士一眼认出是杜显扬,微微收敛刚刚有些凶的表情:“杜警官,他这样会打扰病人休息的。”


“抱歉,我马上带他离开。”杜显扬真诚地向她道歉。


待护士一走,那个少年转身也想走,却被杜显扬一把拉住:


“写意,我帮了你,你也应当说声谢谢。”


黎写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别扭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甩开他的手。


杜显扬无奈地笑了笑,这冰冷的谢谢,他倒真不愿意要,想罢提了纸袋就走,却听见黎写意喂了一声。


他转过头,黎写意用一双漂亮漆黑却不太有神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失眠多天一样。


“她怎么样了?”


“你说的是静歌?”杜显扬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她?”


“不让进。”


杜显扬一想,也是,现在除了他和江静笙,无关人等基本上不能靠近那间特殊病房。


“她已经过了危险期。”杜显扬笑了笑,“她不会有事的。


过几天你就可以去看她了。”


黎写意没有太多的喜悦,倒是脸色突然一沉,指了指他的手说:“那个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杜显扬一愣,原来是手里握着的戒指垂下来了:“哦,这是静歌的。”


黎写意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


杜显扬想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黎写意已经掉头跑了,瘦削灵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花坛后面。


杜显扬站了一会儿,不得其解,于是转身朝住院部走去。


少年叫黎写意,是西塘向晚戏衣庄老板娘的儿子。


向晚戏衣庄,大姓黎,在西塘颇有声誉。因为向晚庄老板本身师承名门,所做的戏服做工精细,设计巧妙,早期颇受梨园人的喜爱,而且黎家代代都是戏子出生,曾受过几代大师的点教,因此也算是西塘这一带有名的戏曲大师。早年黎老板也曾与江容至登台演出过,后全权负责江容至所需要的戏服。因江容至对戏服要求苛刻,黎老板又爱制戏衣,因此两人的合作一直没有断过。


现在戏庄由老板娘楚向晚全权负责,原本的老板在西塘外的城市有了自己的生意,所以她跟儿子黎写意一起生活。


黎写意和江静笙是同一班级的,但好像并不是朋友关系,基本上不见他们来往。


杜显扬下意识地看了看手里的银色戒指,突然一愣,小小的戒指内侧刻有小小的字。他举高,仔细辨认。


xgame。


那是什么?


江静歌瘦得过分的身体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她睡的时候很多,手术后的恢复花费了她许多精力。她的左脸被纱布厚厚地包裹着,每天都要换两次药。


江静笙把旁边桌上的花瓶换好水,插上带来的新鲜百合。


来换药的护士小姐笑着说:“她中间醒来过一次,很乖,换药时都不哭。”


江静笙挤出一点笑容,护士小姐换完药就出去了,留他一个人待在病房里。


她是前两天醒来的,趁着他们都没有注意的时候拿来镜子,看见的只是被厚厚一层白纱布包裹着的半边脸颊。


等他们闻声闯进来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把所有反光的东西都砸毁了,最后她张嘴去咬自己裸露的手臂。江静笙眼明手快地将自己的手臂伸了过去,江静歌的牙齿混着眼泪一点一点地渗进他的皮肤里,可是这样的切肤之痛却比不上他内心的鲜血淋漓。当时的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怕看到她决绝的眼泪。


是,她从小就坚强得不像一个女孩子。她素来乖巧,从不无理取闹。然而,在这一天,她失去了十三岁以前的人生,留给她的是一张残破不堪的脸,即使那张不堪的脸被一层一层的布包裹着,但是她也明白曾经发生了什么。


手臂上传来的刺骨之痛,他到现在都无法忘记。但如果这样就能代替江静歌所受的伤的话,即使再疼一千倍一万倍他都受得起,只希望这样可以让她走出那片黑暗。


如今,那伤口依然留在江静笙的手臂上,半夜他经常会被疼醒。他睁着眼睛,看着房间里的黑暗,突然想到,那个人已经死了,而自己唯一的妹妹江静歌,还在医院接受治疗。


他们两个人的未来都变得苍茫未知。


从那一天开始,江静歌就没有再开口说话,并且排斥一切反光的东西。


江静笙轻轻地伸出手,将江静歌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到被褥里,却触到手臂上的那些交错的伤痕,有深有浅。


他心里一紧,把被子轻轻一拉,将那些伤痕盖住。


一抬头,江静歌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醒了?”江静笙的声音很柔软,“想喝水吗?”


她摇摇头。


“那我念书给你听。”江静笙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是一本装帧精致的散文集。


杜显扬和徐丰毅站在病房门外。


“她还是不肯开口说话?”他看着房间里江静笙瘦削的背影说。


徐丰毅摇摇头,叹息道:“除了言语这方面要接受治疗,还有她的脸,不管她能不能说话,我都希望尽快对她的脸部进行恢复性治疗。”


杜显扬感激地拍拍徐丰毅的肩说:“这几天谢谢你。”


徐丰毅露出一抹艰难的笑容:“谢什么,我们三个人是最好的朋友,你我都不希望看见容至的孩子再遭遇不幸。”


杜显扬点点头。


徐丰毅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警察都介入了调查,早上警察过来拿走了静歌的检查报告。”


杜显扬一愣,皱眉道:“为什么?”


“除了在孩子脸上刻下五六刀的罪恶,孩子的身上还有其他的伤痕,新的旧的,不堪入目。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对孩子下这么狠的手,即使不是亲生的,那也是他养了不下十年的孩子啊。”徐丰毅的语气有些冰冷,“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能介入调查,但你好歹也要为这两个孩子做些什么。”


杜显扬双手插在裤袋里,靠着墙,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声音都有些喑哑:“丰毅,我明白。”


杜显扬无法想象江容至那时候的心情,更无法想象那时候的情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模糊的,只能靠江静笙的记忆推测现场。


上午的时候,警方来人了,在病房里对江静歌进行口供录取。录取口供的是李同,见到杜显扬的时候,他也只是点点头,因为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宜说得过多。


杜显扬和江静笙在门外的长椅上等。


病房里李同拉了把椅子坐在江静歌的床边:“静歌,你还记得我吗?”


江静歌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秋后的碧湖,清透,却毫无感情。唯有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脖子上那根浅绿色的绳子。


从她醒来后,这个就挂在脖子上了。


李同看着她的手,轻声问道:“那是什么,静歌?”


江静歌摊开手心,李同一愣,继而想起来,最近很多女孩子喜欢将戒指当做吊坠挂在脖子上。


“纪念物。”江静歌缓缓地说,又慢慢地握紧手,抬眼看了一眼李同。


李同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有了突破口:“静歌,对我提出的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好吗?”


江静歌没说话,点了点头。


李同问道:“那天晚上只有你和你父亲在家里吗?”


江静歌怔怔地看着李同,喃喃地道:“父亲……他死了?”


李同缓缓地点点头:“是的。”


“哦!我们在对戏。”她只是这样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李同点点头:“能告诉我,对戏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又是一片沉默。


李同耐心地等着,果然,江静歌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


“他……他跌下了楼……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江静歌痛苦地捂住脸:“我的脸……很疼……一刀一刀……”


江静笙终于不顾杜显扬的阻止从病房外冲了进来,把瑟瑟发抖的江静歌抱在怀里,愤怒地喊:“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李同回头看了一眼杜显扬,杜显扬摇摇头。


江静歌那边进行不下去,只好由另一名年轻的警员针对当天事发的经过对江静笙进行询问。


询问结束后,杜显扬正和李同站在医院走廊处聊天,远处是昨天才被修剪过的园艺。做笔录的刑警翻翻记录说:“已经可以了。”


杜显扬看了看静笙,他好像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一言不发地看着医院走廊。


“如果没问题,那我先带静笙走了。”


等两个人离开后,李同才扭转头看着做笔录的刑警:“有什么发现没有?”


“看起来不像说谎……但奇怪啊。”


“哦?说说看。”


“每次我提到江容至,那个孩子的眼里总有一种强烈的恨意。那种恨意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他的思路太清晰了,一问一答让你抓不到任何疑点,基本上是根据意外事故而走,而且他始终称呼他的父亲为‘那个人’,这是一种典型的逃避反应。队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同若有所思,但没有说什么。


一路上,江静笙都伏在打开的车窗上怔怔地看着外面。


杜显扬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江静笙:“饿不饿?”


江静笙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说:“那晚我和青阳在一起。”


杜显扬直视着前方笔直的大道,笑了:“是吗?”他意外地没有追问下去。


因为身份的原因,他已经不能介入这个案子了。


江静笙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以为杜显扬会追问,可是却没有。江静笙坐正身子,缓缓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杜显扬对着他笑了笑:“你想要我问什么?你想说的时候就一定会告诉我,是不是?”


江静笙一时无话,扯着嘴角笑了笑,才移眼看着窗外。


“写意今天来过医院,不过没有看到静歌,想来应该是去过医院几次,都被医生和护士挡下来了。”杜显扬转移话题。


江静笙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静笙,你看起来很讨厌他。”


“因为他让人讨厌。”江静笙简单地回答道。


以前的记忆,冲破了这些日子的混沌,突然清晰起来。


江容至还在世的时候,杜显扬经常会来宅里和他下棋。杜显扬虽尚年轻,但是他知道在这个世上他才是江容至唯一亲近的人,而并非那两个孩子。


那时,江静笙和江静歌两兄妹的交际范围,也都在江容至的掌控之中。江容至管教江静歌甚严,所交的朋友都要经过他同意,同意江静歌与黎写意来往,也是江容至做的主。仅仅是因为,黎写意从小被母亲培养唱戏,功底好,唱腔好,因此黎写意是唯一一个和江静歌走得亲近的人。江静歌对黎写意话要多些,有时候比对江容至还亲近些,江容至总是皱着眉头说,只要和他对对戏,其他就没必要了。


杜显扬扑哧一笑:“小孩子哪个没有玩心?要一天到晚如你所愿去对戏,也太无聊了。”


江容至便不再说话,又抬手招呼江静笙过去练毛笔字,在练字那会儿,江容至在江静笙耳边交代:“有时间多看着静歌,戏庄那孩子也不是那么简单。”


这就是江容至,无论是大人,还是妇儒,他都要将其心思揣透。


那时候江静笙和黎写意都才十岁左右,江容至却说这孩子不简单,一双眸子透着比冬天还冷的寒意。


江静笙与黎写意是同班同学,但关系很淡漠,大部分原因是彼此都是冷淡性子,而黎写意又经常逃课,但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虽然并没有威胁到他的第一名,但黎写意总是轻轻松松地拿个前三。如果他肯再努力一些,拿个第一也是简单的事情。


江静笙唯一的朋友青阳就说过,黎写意以前做了个智商测试,智商高达两百啊。


班里有不少女生想着法子靠近黎写意,情书也写了不少。他曾经亲眼看见黎写意当着一个女生的面把情书撕碎。只是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女生喜欢他。


总之,江静笙就是不喜欢黎写意,说不上更详细的理由。


杜显扬看着江静笙,他原本就是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人,只是很少笑,跟江容至一样,从骨子里散发着清冷。


杜显扬苦笑一声。孩子的喜欢与讨厌向来这样干脆利落,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少年满是探究的目光让他微微一怔。


江静笙快速移开目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杜显扬没将车子开回家,而是停在了路边,走到车外去抽烟。他微微仰起脸,看着西塘半透明的蔚蓝天空,似乎看见江容至,用带着某种漠然而残酷的眼神看着他。


你会不会不原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