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管涌(3)

作者:刘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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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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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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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88字

不会游泳的陈林真下来了,所有人都在往上走,只有他朝着水中的我和欧文明走过来。认识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闻到陈林身上散发着的强烈男人味。当陈林跌跌撞撞走到我和欧文明身边时,整个决口处只有我们三个人。陈林紧紧抓住欧文明上身,然后我潜入水下,打算弄清欧文明的腿到底怎么样,可当我潜入水下才发现,眼前全是一片黄糊糊的江水,什么也看不见,干脆用手摸吧,我顺着欧文明腿的方向朝下摸去。


欧文明的腿不是被两三根石条夹住,如果那样的话,我自己就能把它们搬开,救欧文明于水火。夹住欧文明腿的石条足有十几根,这一大堆石条如果让我一个人搬,估计搬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欧文明举行隆重的追悼会。


我冒出水面,看着那些刚从阎王殿门口绕过一圈的家伙们,人家刚爬上岸,让人家再下来?我实在有些张不开嘴。我还没说话,蚯蚓已经“扑通”一声跳下水来,紧随其后的是由他带领的全连弟兄——那些我曾经爱过、恨过,在一个军用大锅里嚼过舌头的弟兄们。


紧随其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陆军航空兵、陆军装甲部队、空军等,看得我有点眼晕。我心里那叫一个感动啊,终于明白在半个多世纪前,老蒋为什么打不过我们了,不光众人拾柴火焰高,而且众人搬石条速度也快。不到两分钟,水下的一大堆石条便被搬开,欧文明凄惨地笑笑,随即晕死过去。


我背起欧文明,陈林在旁边上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大堤走来,刚才在大堤上没来得及下去的兄弟们鼓掌齐声叫好,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重新响起。


陈林在大堤上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然后在上面铺上雨衣,我把欧文明平放在雨衣上。“要不要弄盆水浇浇他,把他激醒?”陈林说道。


“你姥姥的,看多了吧?”我说道,“他又不是被蒙汗药给药倒,只是又累又疼又怕,再担心自己是处男综合症!别说弄一盆水,就是一桶汽油也没用,等着吧!他没大事,死不了!”


“我还是处男呢,上次我跟你们说的那个支撑我没跳进长江的信念,你还记得吗?”陈林问道。


“不记得了。”我故意回答。


陈林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用手指着我的脑袋:“瞧瞧,这就是我的哥们,还生死兄弟呢,我日你个妈买皮哟!”


“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你没往下跳?”我故意淡淡地问。


“老子……老子也是处男,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这样死了,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也会让别的小鬼看不起我!”陈林有点气急败坏地道。


“这可是我的惊天大秘密,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呢?”陈林说。


“吃惊个屁,我还是处男呢!”我愤愤地说。


“哈哈,原来如此!不过现在欧文明都成这样了,咱们还在讨论处男问题,他如果清醒过来还不把咱俩给掐死?”陈林笑着说。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决堤的地方正在加固,所有的一切都透露出大战之后的冷寂。远处一辆救护车摇摇晃晃开过来,我刚刚冷静下来的心又浮躁了。救护车径直停在我们三人面前,从车上下来两个白大褂,让我非常失望的是全是男医生,我和陈林把欧文明抬到车上,刚要下车,其中一个白大褂说:“你们得过来个人陪床。”我和陈林对望一眼,便一起登上救护车。


“一个!”刚才说话的白大褂竖起一根手指,在我们面前晃了晃,“听不懂中国话吗?一个人知道吗,只需要一个人!”


“就两个人一起去怎么了?”我说道,“另外我再告诉你,老子不懂手语,再在我们面前晃动你那个让人恶心的手指头,我就把它剁下来喂狗,你信吗?”


那白大褂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耷拉着脸,刚要把救护车后门关上,忽然从大堤那头风风火火跑来一个人,边跑边喊:“不行了,那边管涌堵不住了……”


等那家伙走近,才看到此人正是我老乡许三多。听他这么一喊,我和陈林不约而同地推开还没关严的车后门,从车上一跃而下。不用说,肯定是我们最先发现的那个管涌出现险情,换句话说,那边部队的战斗力不行,需要我们去支援。


支援倒在其次,千万别让长江在那个地方开口子才是真的,今天的事可真多,我在心里骂着。


后边那个白大褂还在大声喊:“你们这帮兔崽子,让你们来一个非得来俩,现在倒好,说走就走,一个也不留下,以后看我怎么整你们!”当他说这句话时,我和陈林已经跑出去很远。啥叫小人?这就叫小人。要不是前线告急,我和陈林非回来打他个满地找牙不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这支革命队伍的。


当我们在蚯蚓带领下赶至管涌处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有点发懵。管涌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沙袋,可水还在呼呼往外冒。很明显,管涌太大,周围沙袋的增长速度远远小于管涌往外涨水的速度,照这样下去,管涌只会越来越大,直至大堤决口。


管涌周围到处都是最可爱的人,和刚才在决口时的情景差不多,穿什么衣服的都有,不过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当兵的。


人多了不一定干活快,到处人挤人、人撞人,每个人都干着同样的活——抗洪,但他们相互之间也很容易打架,因为任何一点小摩擦,都可以理解为你阻碍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虽然这种推理漏洞百出,甚至有点荒诞,但事实情况的确如此。


那边陆军航空兵的兄弟们已经拿起铁锹,开始把旁边那群空军哥们当靶子拍了;而这边我的武警弟兄也不含糊,他们拿起背包绳把一群坦克兵勒得小脸乌青、满嘴骂娘。我心想要是人家开着坦克来,看你们还敢甩尾巴吗?心里虽这样想,可嘴里不能这么说,天下武警是一家啊!于是我只能大声喊:“用力勒,勒死这帮狗娘养的,看他们还操蛋!”


要说这时候还得看蚯蚓的,他见现在这一锅粥似的情况,充分发挥了自己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声若洪钟的老大优势,往高处一站,大声喊道:


“都他妈给我住手!”


他这一嗓子几乎把所有人都吓住了,但还有一部分人并没吃蚯蚓这一套。我们连有蚯蚓这样的人物,别的部队同样也会有,他们当然不会被蚯蚓吓住,因为他们和蚯蚓一样,在本部队主要是担任吓人的角色。而现在竟然冒出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家伙吓自己,他们哪里能受得了?


于是这帮人从地上抓上一把泥,朝蚯蚓的脑袋便招呼过去,在他们的带动下,扔泥巴的人越来越多,蚯蚓就算是观音菩萨,现在也是泥菩萨了。于是这种只能在蹩脚里才出现的情形,在现实生活中开始用一种近乎滑稽的方式上演了:那边越来越大的管涌没人管,所有人都围过来,看大家用泥巴扔蚯蚓。


识时务者为俊杰,蚯蚓见这架势,和对方讲理是没用了,于是他把头一扭,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和陈林在边上看着吃吃地笑。


要说世界上还真有不怕死的,蚯蚓刚下去,在他站立的位置又上来一位。奇怪的是这回再也没人扔泥巴了,我和陈林刚想开个头,忽然陈林拍了拍我肩膀,指了指那个站在高处的家伙。我仔细一看,那家伙竟是个将军领花!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将军呢,不会是假的吧?


很小的时候,我奶奶跟我说过关羽就是将军,还有张飞什么的,于是在我的心目中将军都是十分牛x的猛人,可眼前的这位呢?就在我疑惑之际,将军开口了:“都他娘的给老子堵口子去!”


在此次抗洪后的一个偶然机会里,我在电视中见到了这位将军,国家领导人正在给他佩带立功奖章。他也是这次抗洪中唯一荣立一等功的将军,至于他立功的原因电视里说了很多,可我认为那都是扯淡,依我看,他能够立功就是因为这句话。


军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有时候也是世界上最欠揍的人,这位猛人站在高处一吼不要紧,所有兵种和所有的干部战士,全部都乖乖朝已经稀里哗啦的大堤走去。


水情紧急,大堤已经危在旦夕,现在最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能够统领全局,在各个兵种之间进行有效协调,如果不然,即使把所有人都掐死扔到水里管涌也堵不上,管理大师说过,协调就是生产力。


这个人当然就是那位将军,但见他脱掉上衣,让自己的贴身警卫于万千人中速召各兵种负责人召开战前会议。不要一听开会就脑袋大,此会从开始到结束只持续了三分钟,主要内容是如何堵管涌。最后会议达成一致,其战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个干四个看。采取车轮战术轮番上阵。


会议最后,此将军没像某些不要脸的同志那样,给大家讲一段通常没用的大道理,而是意味深长又饱含深情地说:“如果谁消极怠工完不成任务,我就拿手里的大铁锹,敲烂他的脑袋!”


在将军的统筹安排下,在诸位兵种负责人的积极配合下,整个战场局势陡然转变,人人如猛虎下山,有的人裤子都掉了也顾不上提。在旁边喊的人声嘶力竭,只差没把长江大堤再震出两个口子来。


“妈买皮哟,你看见没有?”陈林回头对我说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将军!”


“早看见了!临当兵之前我妈到车站送我的时候,满含深情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儿子,在部队好好干,当个将军回来。”


“怎么那么巧?我临来之前,我妈到车站送我时,也深情地握住我的手说让我在部队当将军!”陈林对我说道。


“巧个屁!你去问问欧文明,他肯定也说同样的话!”我回答。


决口像弹簧,你弱它就强。自从将军拿着大铁锹往高处一站,局势明显开始好转。常言说一个猪不吃糠,两个猪吃得香,抗洪部队很快进入了这种拼命干活的状态。你每次扛一袋,我就扛两袋,你每次扛两袋,我就扛四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到了将军这里变成铁锹下面出大堤。


不到两个小时,不但管涌被我们围成瓮中之鳖,连长江水都被我们如虹的气势给吓退了。我在心里骂道,这年头莫非连长江水都学会了看人下菜?将军一来软了脚,撒丫子跑他娘的。


我把我这种鄙视长江水的话告诉了陈林,陈林不屑地看着我:“看你就是个北方佬,像今年这样的洪水是讲波次的,波次懂不懂?就是一波一波,刚才那一波是过去了,让我们安静地等待下一波吧。”


“抗洪也不过如此,让洪水的波次来得更猛烈些吧!”我站在大堤上大声说道。刚刚停下来休整的兄弟们听到我这么喊,都用极其恶毒的眼神看着我。我敢肯定,如果他们现在还有一点点力气,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踹进长江里。


就在我刚说完那句话时,更猛烈的洪水还真来了。陈林也有点发懵,怎么两次洪峰之间的间隔这么短?根据他的经验,两次洪峰之间最少也应该有几天,老天爷是存心不让我吃饭啊!


吃饭是个大问题,不知道炊事班那帮家伙是睡着了,还是在送饭的路上被洪水冲到长江中下游平原去了,我们都在这里等了不知多久,别说饭,连半口水都没喝上。如果陈林不提这个饭字还好,这一提不要紧,我都想把自己的手当成熊掌吃下去。看周围的人也不成人形,都是一块块红烧肉在扛着沙袋跑。


“这就叫一切皆有可能,你能想到这次洪峰来得这么快?”我拍了拍陈林的肩膀,看着眼前越来越高的江面,无奈地说,“看起来我们的小命是要在这里交代了。”


事到如今,就是神仙来了我们也不想再站起来,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所谓“兵累如山倒”就是这样吧?我在心里想。


我和陈林爬到大堤上,洪水从我们眼前经过,随之而来的是物产丰饶的漂浮物,照例是那些东西,猪啊羊啊的,可它们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又是一个屋顶漂了过来,这次和上次我们堵决口时不同,这个屋顶上还趴着几个老百姓,他们声嘶力竭地向岸上拼命摆手。


可我们没法救,别说我们现在已经精疲力竭,就算是吃饱了、喝足了,满面红光,我们也不能下去,准确说是不敢下去,现在江水翻腾,如果下去的话就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洪峰来临前的长江波涛汹涌,密布其下有无数暗流险滩,绝不是人能生存的,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个载人的屋顶沿江而下,然后被波涛卷入江底。


我和陈林四目相对,眼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溢出泪水。生命里的最后一丝潜能被激发,被其他的一些与我和陈林没有任何区别的生命所激发,被激发的不光是我,还有许多人,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兄弟们,那些被称为最可爱的人们。


洪峰来了!


如果我们面对的是敌人,完全可以像电视里那样拿上一捆手榴弹,然后标志性地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啊”等口号,把手榴弹拉响以身殉国。但此刻我们面对的是洪水,这种情况我们毫无办法,所能做的只有用那不知褪了几层皮的双手,忍着那股强烈的锥心刺痛继续装填沙袋,然后用那同样不知道褪了几次皮的肩膀扛起来,码在已经千疮百孔的大堤上,码在管涌周围的围堰上。


我们的手掌和肩膀都是鲜红色的,那是已经完全裸露的肌肉,我们的嗓子早已经喊破,即使面对面大声呼喊,对方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此时大堤上静极了,除了哗啦啦的长江水以及那依然从江上传来的救命声。


我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听到远处炊事班长那熟悉的声音:“开饭了!开饭了!”我想努力朝那声音爬过去,可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万斤重,怎么也挪不动窝。


我看了看旁边的陈林,他像雕塑一样静静地看着远方。难道他没听到那声音吗?他在看什么?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完全合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晕死过去了,还是彻底完蛋了,或者是饿休克了。


时间如水,在我身上缓缓流过。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睁开眼睛,灰色的天空,天空怎么是灰色的?我的意识开始恢复,并开始思索,终于明白那不是天空而是帐篷顶,帐篷也不是一般的帐篷,而是战地医院的帐篷。紧接着一阵阵波浪似的刺痛从全身每个部位传来,几十天来我已经对这种疼痛从陌生乃至恐惧,再到熟悉,然后习惯。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能动之外,其他器官基本都处于瘫痪状态。


这样也好,干脆我把眼睛闭上不动,想接着再睡过去,可身体上那种酣畅淋漓的痛感让我难以入睡。


“日你个妈买皮哟,刚才我还梦见你死了,我狠狠心给你买了个三十块钱的大花圈,回头一考虑觉得买得太贵,刚要回去退……”当我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时,一个声音从邻铺传来,正是陈林。


我用力把脑袋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狠狠骂道:“你个姥姥的,三十块钱的花圈还叫贵?你他妈要是挂了,老子绝对给你买个五十块以上的,让你在下面都笑得合不拢嘴!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认识你这么个抠门带冒烟的家伙!”


“别他妈吵了,你们俩要是都死了,我每人给你们买个一百块的信不信?”


我听到这句人话时,真切地感觉到人活着真好,这声音比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还美妙一万倍,因为他是从一个叫欧文明的鸟人嘴里发出的。


欧文明的精神状态比我和陈林要好得多,因为他竟然可以走路,虽然是瘸着一条腿,但还走得挺快,应该说是蹦得挺快。他三蹦两蹦地来到我和陈林中间,坐在我的床沿上,看得出,在我和陈林不在的这段时间内,这小子保养得不错,精神头挺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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