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向秀辞官(2)

作者:王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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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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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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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92字

管辂摇头道:“我搞卜算这一套,一般的事情是可以测知的;若推至人性、天命与世道人心这些大节,却是丝毫不知。嗣宗与子期一向精研学理,定能知道其中原由了?”


阮籍叹息道:“我也不知。大概是他们深觉了人世的苦楚,又无以解脱,所以要用药物来麻醉自己……”


向秀则道:“也不尽然。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自残身体,自毁灵魂,有很大一部分是用此来表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极端藐视。这是一种对美的弃绝,这是一种对善的反叛……”


四人想到这些有关天道人心的问题,古往今来无人真正能懂得,不由都沉静了下来,心里充满了痛苦与无奈,久久地呆坐无语。


直到第三天,向秀才随阮籍一起上朝。


这是他第一次上朝,也是最后一次上朝。


文武百官议事告一段落后,山涛上奏曹髦:


“今已征得士人向秀在此,不知吾皇授以何职?”


这话极其无礼,对曹髦来说,完全是一副催促的口气;而在向秀此时听来,山涛这话俨然是官腔,怎不令他反感?


曹髦当下皱了皱眉,心想你山涛急什么急?你们“本是同根生”,又何必相煎太急?


司马昭见曹髦好半晌都不说话,暗笑这个皇帝孙子(不叫皇帝小儿了)太不成器,当下越众而出道:


“依本王之见,向秀既已受征召,可即此授以显职。”


这话的口气更大,分明是代天子行权。不过百官早已只知有晋王而不知有皇帝,所谓见惯不惊,纷纷附和。


山涛面有得意之色,笑问阮籍:“嗣宗,你看子期任何职相宜?”


阮籍自然为难:“这个……”


那边司马师听得不耐烦了,咳嗽了两声正想说话,不料这时向秀却忽然开了口,倒把几边的人都吃了一惊。


按规矩是不能说话的,但向秀就是要在这时说话!否则更加任人摆布,岂不可悲!当下淡然道:


“臣,山野草民,疏懒成性。虽好学不辍,偶有所思,皆无关治世宏旨。如今朝中人才济济,指日即可完成帝业,臣等实不欲为官,望天子赐还,是为万幸!”


向秀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曹髦惊的是这向秀居然不愿意为官,这在他绝难理解。须知洛阳城内城外,好多人都在花大钱买官来做,朝廷的官价一抬再抬,十分火爆。哪有这样的人,不肯吃天上掉下的馅饼?


司马昭司马师则惊于向秀话中有话,公然指出他们想“指日称帝”,将其阴谋昭然揭示于文武百官面前,这还了得?


山涛却惊于向秀那淡泊名利与藐视当今所谓“人才”的隐君子气度,这对他无疑是莫大的鞭挞和讥刺!


阮籍则惊于向秀这毫不畏惧的胆色,分明与嵇康一样,这该如何是好?


至于文武百官,因这样的事情着实罕遇,一时都失去了反应能力。


静场足足有一柱香功夫,阮籍鼓足了勇气向曹髦禀道:“向秀既然不愿为官,可见吾皇圣明:天下人已经消除了官与民的界线,无不安居乐业,心向朝廷。故此,微臣对向秀此举颇为赞赏,愿吾皇成全!”


阮籍这话说得极为圆滑,既开脱了向秀,又恭维了曹髦一番,令大殿上的气氛为之一松。且不说阮籍新被封为关内侯官高爵显,就只以他竹林贤士的身份,此语一出,自然也是掷地有声,份量十足的。


大家知道他一心爱护向秀,想起前不久嵇康的被害,都大为同情,连平时一向与阮籍不和的崔御史也站出来讲话,认为阮公言之有理,可把向秀赐金放还。


曹髦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又自找麻烦,于是顺水推舟道:


“众爱卿之意,甚合朕心。向秀既不愿为官,朕办不强求……”


谁知曹髦话还没说完,那边邓艾即越众而出道:“不可不可!望吾皇收回成命!”


听了邓艾这话,曹髦顿时脸色苍白:你区区一个将军,竟敢当面让我下不了台?放肆,我还没有死!当下冷然道:


邓将军有话可以明日再说,朕意已决,不便更改:即着向秀赐金放还,令其著述终身。凡中央官员并地方官员等,一概不准无故骚扰其清修。钦此。”


天子无戏言。


这回交锋,曹髦硬了一回,把司马昭一伙晾在了一边。


山涛画虎不成反类犬,大是没趣,被同僚大大地嘲笑了一番。


眼看阮籍、向秀a在诸文官的拥济下飘然离开大殿,邓艾不由怒火冲天,几乎就要拔剑在手,把这帮文人杀个干净!


钟会这次没表态,大约是杀了嵇康后,多少有些不安。他毕竟是名门之后,并非像邓艾那样,纯粹是个武夫。


昔日嵇康动辄藐视他不学无术,这是最令他气愤的。如今固然了却了心中之愿,可他由此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思想上恐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杀戮太重是其一;心气太浮躁是其二;最为重要的是,在这群雄逐鹿的乱世之中,近墨者黑,如今他竟也在心里隐隐冒出了想要称帝的野心,至少要做一方诸侯。否则岂不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曹髦当然不配做皇帝,可是就凭他刚才的一怒之威,已足令百官缄口。天子之位,果然是人间至宝!怪不得司马昭死活要想当皇帝……


向秀辞官之时,阮籍心里担心得要命,直到好歹过关,这才放下心来。因为自己年岁已高,行动不便,又要在京中照顾家人朋友,实在脱不开身,乃命浑儿代行,与向秀一起南下,寻找嵇康的妻女。


这是一个锻炼儿子的好机会。让他每天与向秀这样的大学问家在一起,自然会受益匪浅,比躲在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边要好得多。


向秀一直在魏国学界享有盛名,如今辞官不做,更见其德行高尚。不但魏国,就连吴蜀二国的学者听了,也无不赞赏。


嵇康生时,曾视向秀为“庄子不死”,其著作得到当世认可,地位之高可想而知了。在向秀之前,有何晏、王弼、夏侯玄等玄学名家;在何、王、夏侯等人之前,有郑玄、蔡邕等儒学大师。但此五人比起向秀来,似皆稍逊一筹。


何晏附于曹爽,德行不全;王弼早夭,来不及将其天才完全发挥;夏侯玄通数家之学,但所思未深;郑玄学问虽好,但曾经屠杀黄巾军;蔡邕则为王莽走狗。


可以说,东汉以来,真正的学问大师只有向秀一人。


阮籍、嵇康自然也是思想大师,但无系统著述。孟芝能行孔子之教,但无孔子之才。阮、嵇、孟三人已是如此,余子碌碌,皆不足道也。


向秀所作的《庄子注》,将道家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虽说是注解《庄子》,其实已是一部专著。有的地方,其思想之深邃、文彩之灵动,甚至较之庄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子不死”,岂是虚言?


除了学问精深外,如今人们都称向秀为“庄子不死”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


古时庄子游戏人间,旷达世事。楚王听了他的大名,恭恭敬敬地请他去楚国,许之拜相封侯;谁知庄子视相位如粪土,见有人请他做宰相,呕吐不已,掩鼻而去,其高洁如此。


在这点上,向秀亦然。可见古今高人,性情一也。


这回洛阳之行,向秀又从太学与二舍一院并各名家处借得儒道两家秘藏十五部,佛经一部,农经一部,本想马上就展开研究,但既然有嵇康托孤之事,岂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能!


一切学问无非是对天地的质疑,是对人的研究,是对社会的设计,是对生活的反思。学问做得再大再好,若不能于人生落实,究属枉然。


如今我等的人生正值异态时期,一定要慎重处世、专心为学,并积极地对待生活!


叔夜他们虽已逝去,但我们还在。岂能就此颓废?


当然不能!


想到嵇康的慷慨悲壮,想到嵇康的风流多情,再想到嵇康的妻女还在远方苦苦等候他归去,向秀恨不得一日千里,来到故友的亲人身边。


此时向秀对嵇康留下来的妻女,忽然在心中涌起了一种难言的亲情……


走时,大家又去了一趟嵇康刘伶的墓地。


那是在城外一片丰林茂草的小山岗上。来者共是七人:阮籍、向秀、王戎、阮浑、小槐、江氏、王氏,正好同于当初之数。


管辂、潘田二人此时又已结伴云游去了。


风,吹动着青青墓草……


太阳,照耀着漠漠寒林……


远去的人啊,请你早日归来!


向秀与阮浑走后,王戎依然忙于商计。阮籍见他对近来的事似乎不甚关心,怀疑他是不是也变质了,心里十分不快,找了个机会问他:


“仲,你最近为什么很少说话?”


王戎知道阮籍误会他了,苦笑道:“我不会说话呀。”


阮籍疑意更重,心想这小子果然虚伪,以前你不是很能说会道吗?当下皱眉道:


“那你忙些什么?”


“赚钱呗。”


“好!从此以后你赚你的钱去,不要再来找我们!”


王戎见老头子生了气,急忙陪笑道:“嗣宗,你多心了,我不是那种只顾赚钱不要朋友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如今世事艰难,明哲保身方为上策。我之所以闷声不响地做生意赚钱,还不是为了躲开他们?”


阮籍听他解释得诚恳,心下不再计较,暗责自己老糊涂了,怎么能如此意气用事,随便冤枉好朋友呢?


“原来如此。溶仲,唉,如今我心里躁得很,看什么都不顺眼。刚才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王戎一笑。


阮籍也笑了。


他很喜欢王戎这种年轻人所特有的笑容:温和、开朗而又不乏自信。听说王戎一直在洛阳、邺下二城开着几个粥厂,专门救济灾民,实在是一件积德的善事,于是问可有这事?


王戎点了点头。阮籍着实夸奖了一番,弄得王戎怪不好意思。


本来受到“畏友”的夸奖是件高兴的事,可是王戎一想到那些灾民的悲惨景况,心情又沉重起来。


告别了阮籍,王戎回到家中。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把生意搞得更大些?这样自己多赚钱不说,还可以让更多的人有饭吃。当然,他不是施舍者(相反,我乃是天下最吝啬之人);王戎最乐意看到的是,有更多的人跟他一起闯荡,扬帆商海。


如今的王郎,富甲一方,已挤入洛阳大富豪的行列。那些当官的也纷纷前来巴结,无非是想多捞点甜头。


王戎也是个官。别忘了,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侍郎。原来曹芳为帝时,曾有一段时间经常召见他。当然问的不是治国安邦的大事,而是些踢球跑马的“乐子”,人们也因此视他为曹芳的宠臣。


王戎当然不稀罕这些。不过他爱玩,这没办法。


要玩就玩大点!


要玩就做天下的玩主!


那么该如何做?王戎日夜思量,终于豁然开朗:要发大财,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发盛世财,一是发乱世财。如今大魏国内乱外盛,我两样财都要发!


路子当然是很多的啦,凭我王戎的超级头脑,还会摸不着门找不着道?


想当初,我才十七岁,即已经是名震天下的‘‘竹林七贤”之一,与阮、嵇、向、刘等先生齐名了。如今七贤已去其二,我是硕果仅存的五贤之一。


由此可见,我王戎的生存能力就是强!


这没办法,谁让我是天才?


我只需要拿击我做贤士、名士的十分之一智慧,便不难成为大商家、大富豪了。说到底,经商远不如治学、从政与带兵打仗那么复杂。现在我已占天时地利人和,有财不发枉为人!


天时何在?如今政局不稳,人心惶惶;再加上到处都在打仗,百货奇缺,正是赚钱的好时光。


地利何在?我身处洛阳之地,可以优先利用整个魏国的资源,以此辐射:南方二国,海外二国,北漠五国,将来都可以自由发展。


人和何在?如今我与民间、政府甚至军方人士都建立了广泛而友好的关系,各种生意畅通无阻,每月下来,极为可观。


只有一样,王戎的各种经营常受司马氏集团的干扰与盘剥,特别是司马师,为人贪婪之极,无耻之尤!钱要了一回又一回,却常常把货扣住不发,为之奈何?


王戎要利用旧关系去打通皇帝曹髦的关节,并非难事,可是转念一想:那没用呀?整个大魏国早已不再运作在曹家手中。司马昭才是真正的帝王。


然而因此就向司马昭靠拢,王戎是不干的。钱我自然要赚,但不能做太没原则的事。像山涛那样的肮脏行径,实在令人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