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阮公夜吟(2)

作者:王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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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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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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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968字

而阮籍山涛等人与嵇康相比,似乎也终输一筹。特别是嵇康的那种仙姿逸态,确实是谁也学不来。难怪有人连称嵇康是美男,更是奇男与伟男了。


试想如此人物,天下女人谁不恋慕?而天下的男人又谁不敬佩与嫉妒?


如此人物,千年方才一现。


儿子们显然也是不如嵇康远矣。司马懿又试着把嵇康和自己相比,突然,他愣住了——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


原未在嵇康面前,自己竟是如此地渺小猥!


不仅自己,在嵇康面前,古今的帝王将相也是如此地渺小猥!


可这样一来,这几十年他所苦苦追求的大业又意义何在呢?岂小是白忙了一阵,白活了一生?


司马懿不安了起来,挣扎着要去见嵇康。一定要找此人谈谈,否则他那些思想上的疙瘩永远都解不开。就此撒手人寰,岂不太遗憾?


前些年他曾在上朝时与嵇康照过几面,但距离太远没看清楚,只觉得这嵇生鹤立鸡群,确是天人。


一定要去找他聊聊!


司马师劝告老父:“父亲大人何必亲自前去,让我下令将其擒来岂不方便?”


司马懿大怒,抓起床头的药碗向这个蠢儿子砸去。司马师淋得满头汤药,不敢再提。


司马懿强打精神,唤来侍者,驾车前往。司马昭到底不放心,派了三百名骑兵跟随。


那时嵇康早已没住在当初曹芳所赐的府邸里,司马懿却不知道,带着人在城中晕头晕脑地转了半天,一问街上的人,才知道嵇康住在南城的一个小院中,过的完全是平民生活。


于是去了南城。


嵇康知道司马懿要来见他,心中冷笑不已,一大早就带着柔桑公主与柳娜去了阮籍家。如此老贼,见他做甚!


司马懿到了嵇康与向秀合住的地方,亲自下车敲门。谁知半天没人开。手下人不耐烦了,要上前砸门,被司马懿喝止。


此时秋阳在天,落叶纷纷。司马懿从没经历过在平民的住所前等人开门的滋味,一时大感虚弱不堪,额头直冒冷汗。


唉,我老也!


嵇康啊嵇康,你何必如此残忍?你明知我这老朽之人行将就木,却连面也不让我见一眼。莫非在你心中,我真是污浊不堪么?


正在此时,向秀出来开了门。向秀与司马懿是见过面的,当下客气地请进了屋里。


司马懿知道见不到嵇康,坐了一会儿,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路上他越想越气,既觉羞愧难当,又感到心中有无限的忏悔而无处倾诉,回家就倒在了床上。


过了五天,司马懿病情加重,口吐数斗污血,披头散发,狂语如厉鬼,挣扎了半天,终于嚎叫着一命呜呼了。


一代奸雄,就此殒命。


在他的一生中,曾苦苦追求过很多在他看来是具有无上价值的东西,但在临死之际他终于明白了:江山有情,社稷无主;一切的帝王之梦,终会随风而去。


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永远不会是他们。


秋去冬来,人间岁月无尽。


转眼又到了春天。


一日,太学学监孟芝遥寄一帖,请嵇康向秀二人有空到太学一游,观赏风景。


二人接到帖子,第二天就欣然前往。红妹与柳娜看家,柔桑公主自然是随嵇康一起去。


城中柳条已青,街上的人都换上了春衣,不再像冬天那样臃肿。不知是哪户人家的院中,早发的梨花、桃花已经盛开,红红白白的一片。春天的阳光很温暖,照在人脸上十分舒服。


嵇康蛰伏已久,此时见春光怡人,不觉手足舒展,想就此运动一番,于是对向秀说:“子期你去雇辆马车吧,我和桑儿先行一步。”


向秀刚说“好”,嵇康已把柔桑公主斜抱在怀,运起轻身术,如一缕飞瀑,款款地飘行而去。


大街上的人正行走间,忽见一道幻影掠过,无不哗然。巡城的一队士兵赶忙跑过来看,早就不见了人影,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二人恍如云中仙侣,飞身漫步着,视偌大一个洛阳城如无人之境,一阵花飞柳舞,到了太学。


孟芝和两个太学生正站在门口迎接,见嵇康与柔桑公主飘然而至,含笑上前问安。又问:“向先生呢?”


“子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到。”


于是大家都立在了门口等向秀。


那两个太学生见嵇康生得雄俊飘逸,况又是当今的道家大师,岂敢不敬?又见柔桑公主明艳脱俗,美貌异常,正与嵇康是一对璧人,皆不敢仰视。’


不多会儿,向秀也坐着一辆马车到了。大家一阵寒喧,进了太学。


这太学乃是国家最高学府,博士百名,太学生数千人,虽在乱世之中,也是十分地繁盛。中有松柏千棵,花草百亩,宫殿楼阁,不下三十座。虽无皇宫的壮阔,但比起一般的官员府邸来,自然是要美得多。


毕竟这太学是一国的文化命脉所在,即使昏庸如曹芳者,也不敢不予重视。


一进门就是一个大湖。湖水清澈,碧波涟涟,随风荡漾。湖中的鱼儿如一串串的柳叶,忽浮忽沉。


湖边是一排绿柳古松,湖心的岛上花草茂密,那星星点点的不知是什么花,开得正艳。


三人看得心旷神怡,问“可有小船?”


“早已备好,请就此上船一游。”


孟芝含着笑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过头来让弟子把先生们扶稳些。嵇康三人见孟芝如此周到,颇感过意不去。


绕过了一座假山,下到湖边,果然看见三只小船正泊于一棵巨柳之下,船尾轻轻地摇摆着,好像也在迎接着他们。


三人喜不自胜,小心地上了船。嵇康与柔桑公主共乘一船,向秀与孟芝共乘一船另外三名太学生则共乘另一只。


三只小船一前一后,从鱼儿们的脑袋边荡了过去。到了岛上,只见对岸的花柳丛里,原来藏了很多太学生在那儿读书,或立或坐,也有的随地躺在树下,十分悠闲自在。


“美哉读书之景!”嵇康叹赞不已。


向秀问孟芝:“荀博士何在?”


荀博士即荀粲,太学名师也。


孟芝答:“在碑林中。”


“在下颇欲一见如何?”


孟芝大笑:“这有何难!”众人赏足风景,又都离开湖心岛,前往碑林。


未到碑林,先闻人声。众人快步赶过去,只见一名太学生正站在一块碑前的石台上朗诵文章,那声音慷慨激昂——


此地围聚了约五十名太学生,荀粲等人也在其中。见向秀嵇康前来,远远地点了点头。只听得那太学生朗诵的乃是《论语》第三卷“八佾”,其辞曰: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


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子曰: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子曰:管仲之气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我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日: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子语鲁大师乐日: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皓如也,释如也,以成。


仪封人请见,日: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常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日: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朗诵完毕,那太学生跳下石台,扭头就走,显然是十分地狂气。


柔桑公主笑道:“康郎,我看他倒挺像你呢。”嵇康大笑,向秀亦微笑。


荀粲领着十来名太学生走过来,与向秀嵇康二人相见。


太学生们熟知嵇康、向秀二人之名,纷纷上前施礼,二人一一还礼。


大家谈笑着走出碑林,来到一片花荫中的大草坪上随意坐下。柔桑公主自然是小鸟依人,靠在了嵇康的肩上。


花草之香与美人之香在这春天的阳光下脉脉地散发着,令人着实惊艳。


这些太学生们都是些二三十岁的青年,多半未曾娶妻;此时见到柔桑公主如此美丽,无不心生暗恋,仰慕不已。


嵇康向秀先从刚才那个朗诵《论语》的太学生谈起,接着自然地谈到了孔子,谈到儒学的博大精深与儒教的虚伪。荀粲以《易经》证《尚书》之义,论述得十分精彩。向秀则以《易经》之卦辞与甲骨之卜辞相引证,更是高古精妙,一番剖析,闻者为之叹绝。


嵇康不耐烦老是探讨学理,问孟芝:吾中国近三百年来之政事如何?


孟芝是稳重人,见嵇康有此问,不敢轻下断语,先引了几句《史记》上的话,从汉高祖之治说起,继而论文景之治,论汉武盛世,论光武中兴,最后论及曹氏兴起,因关涉重大,一时沉吟不语。


有太学生道:“依弟子之见,本朝代汉而立,似有失道统。汉者天下万国之汉也,而魏只是魏人之魏。倘使天下万国皆宗于本朝,岂不美乎?”


嵇康听他这话书生气甚浓,不由笑道:“君之言何其愚也!子曰:‘君子和而不同’。人是如此,国家亦然。天下万国自然有天下万国的生存之道,为什么非要像中国才行?孔子又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往往是中国之道先行沦丧,而外国之道正在兴起,所以不可挟华夏而妄尊。君子之于国政,行道而已!而道又何谓哉?非仁亦非义,人心是也。大凡把人心加以各种名号的,都极虚伪;若要以此治国,岂不危乎!”


向秀对此表示同意。


荀粲并诸太学生听了嵇康的这番话,无论同意不同意,都陷入了沉思。


孟芝见嵇康在此大议朝政,隐射司马氏政权的非理性,多少有些担心,于是笑道:“诸公之论,令我辈茅塞顿开。如今已是晡时,何不同至斋中小饮一杯?”


他所谓的“斋中”并非指书斋,而就是太学的食堂,美其名曰“分谷斋”,一反当年荷条丈人对孔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讽刺,并寓含“天下大同,有谷而共分之”的意思。向秀曾去过,里面十分宽敞,师生千人一同进餐,其乐融融。


嵇康笑道:“小饮不如大饮,孟芝兄,待我与君一醉如何!”


孟芝年已半百,哪敢与嵇康比酒,急忙笑道:“岂敢!”这时一名太学生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众人欢笑,一起前往“分谷斋”。


柔桑公主心里高兴,走在了最前面。太学生们从后面望去,只见她云鬟高耸,长裙溢彩,真是“比花花含羞,比月月无颜”,始知洛阳无春色,太学亦无春色,唯因美人的出现,才有了这芬芳遍人间的无限春色,令人倍感生命的美好。


那湖中之水,那枝上之花,无不是春色,无不是色之春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