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衣影如鹤

作者:王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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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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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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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28字

阮籍微微一笑。


这一笑之下,他感觉体内似乎有气流在蠕动,似春山云涌,花树缤纷,急忙敛神自守,才又平和了下来。《黄帝内经》上说:“笑则气散”,确是如此。


《淮南子》亦云:“抱朴守一”,也是这个意思。


阮籍下了床,在灯下咀嚼着菜叶和饭粒,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呢?


从上个月开始,他忽然发现自己读书的兴趣已经变杂了,原来那些儒家经典在他此时看来,不知怎的,都似乎……似乎有些乏味了似的。而,诸如逸史逸诗,黄老之言,每于静室中读起,感觉均大好。


此为一不解。


而更让他迷惑的是,每读一段黄老之言,再回过头去读一段《孟子》或《论语》,他居然觉得二者总有什么地方十分相符。至于是什么地方相符,却说不出来。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此为二不解。


他决心不参破此关,不出书房。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饭吃完了,刚刚饱。母亲做的饭真好吃。


可巧侍儿进来收拾东西,笑着问他:


“傻子,吃饱了没有?”


阮籍最怕和这小丫头说话,点点头表示吃饱了。


侍儿笑得更得意了:“你还是不和我说话吗?好啊,明儿放风筝可别找我。”


阮籍这时幻觉特别强,侍儿一说到“风筝”,他就马上看到了头上有一只风筝在飘荡。


风筝上是蓝天,蓝天下面是一片大草坪,四处游人如织,都花花绿绿的。路边的桃花杏花开得很烂漫,香气馥郁……


侍儿见阮籍古里古怪地忽然闭上了illl~i,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担心他不舒服,偷笑着上前扶住了他。


阮籍睁开了眼,才知道那是侍儿身上发出的香味。看样子她才洗了澡,眉目鲜妍地。两人挨得很近,阮籍看见了这丫头最近发育得很快,十来天没注意,她的胸前已经微微隆起了。


侍儿有些脸红:“你还晕吗?”


阮籍摇摇头。


母亲在那边唤了,侍儿飞快地收拾好了碗筷,把桌子擦干净,向阮籍嫣然一笑,伶俐地挎着食篮出去了。


关门的时候,阮籍凝视着外面黑沉的暗夜。


别人也都和我一样吗?此为三不解。


又一天的晚上,阮籍丢下了书,静静地躺着想问题。


“慎独……”


“君子慎其独也……”


他就那么随便地倚枕躺着,身子虚飘飘的,看似不动,实际上此时心中正驰骋不已,若不系之舟,驶过千山万壑。


上有云树潆潆……


身下之水若火焰飘飘……


何物阻我漂游?


自从懂事以来,他就明白他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首先,他没有父亲;其次,他们家没人做官,生活有时困难。


但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他知道母亲很爱他;而父亲呢,从人们口中不难知道:吾父乃世之君子也。


这些都使他感到很骄傲与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觉得人有没有父亲似乎也都一样,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感到幸福。这可就不大对劲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这么想又意味着什么。


春夜寒。


待我抚琴一曲。


吾为文王乎?吾为孔子乎?吾欲为伯牙也。


琴刚调好,声忽凝涩。


阮籍忽又不想弹了,他刚才想到了一个令人有些凄冷的问题:我没有朋友。


长这么大了,我还没有自己的朋友。


圣人说:“德不孤,必有邻。”我懂的,然而我还是没有朋友。


春夜寒。


不宜抚琴。


阮籍其实很尊重人的,但那些人实在是没趣,跟他们在一起太无聊。


我不如孤独。


然而也不完全如此,阮籍有时也觉得世界上的人们还是可爱的多。那天四哥来看我,我不该冷了他。


过两天我就去看四哥(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四哥已经身在洛阳,正穿着宽大的朝服一天到晚威严地忙来忙去)。


阮籍想起了过去在北山围场与族中兄弟们打猎的情形。


——尘起,兔蹦,马跃,弯弓,箭如飞蝗,集于兔身上。喜悦的脸,欢呼,嚎叫,狰狞的笑……


——茂林,清泉,呦呦野鹿,交颈而眠,忽有人驰马冲入,挥矛,扬戈,群鹿披靡,纷纷仰倒。刺入鹿背的矛尖,穿透鹿腹的戈刃,鲜血,鲜血,分不清是人还是鹿。呻吟,呻吟的眼神……


阮籍大汗淋漓,心中自责。


不知何时已经天亮了,外面蕉影横窗。


阮籍郁闷之极,“霍”地起身站起,顺手一推窗,让晨光照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侍儿送饭进来,忽然发觉房子里面很亮。呀,原来窗户打开了。公子呢?


她的公子正坐在窗台上斜着身子逗外面的鸟儿呢,拨得芭蕉叶一晃一晃的。


“公子公子……你今天不看书啦?”


“不看啦。”


鸟儿啄着手指头痒痒的,阮籍心里舒服极了。


侍儿想到今天终于可以和他说话了,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傻子,该吃早饭了。”她还叫他傻子。


阮籍一笑,从窗台上滑了下来:“走,我们到外面去一起吃。”


“好啊好啊。”两人拉着手出去了。


穿过院子时,侍儿回过头来看,见阮籍一副闭着眼睛照太阳的样子,不由嘻嘻笑了。好些家人上前问好,阮籍含笑答之。


大厅里阮母一个人坐着吃饭,显得有些冷清。阮籍在门口停了一下,他好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了。


“母亲早”,阮籍上前请安。


阮母回过头来,凝视着儿子,渐渐地眼角盈出了笑意。


吃完饭,阮籍说:“母亲,我想去河里洗澡。”


阮母笑了,叮嘱说:“别洗太久,小心着凉。”


“哎——”阮籍答应了。


找好了衣服,刚出门两步,侍儿追了上来。


“公子公子,我陪你去。”


见阮籍在笑,侍儿急忙申明:“又不是我说要嘛,娘叫人家来。”


这就叫欲盖弥彰,阮籍微微一笑。


折过了松林,两人一路欣赏风景,来到了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河边。这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岸的丁香花丛银白一片,近水的草地上湮着一只只青蛙。


太阳光微微有些发烫,“好舒服呀”,阮籍脱下了衣服和裤子,慢慢地走下河中。


“水凉吗?”


“有点儿。”


脚心初沾水,一股凉意就冒到了头顶。刚踩下去时,双腿一激,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两根冰柱。但这时毕竟是初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阮籍用手拨了拨河水,凉意渐消。


侍儿傻傻地说:“我也要洗。”


阮籍大笑,猛地扑进了深水里。


鱼儿从他身边游过,两不相惊。


阮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潜下了水底。


不知在碧波中荡漾了多久,浮出水面一看,原来已经游了很远。


出水之时,一只鱼儿也跳出了水面,仿佛在与他相争。侍儿惊天动地地笑了起来:“别动别动,它在你头上呢……”


阮籍站在浅水中用力一推掌,一股浪花向侍儿激射过来,侍儿尖叫着躲进丁香花丛中,惊散了草地上的青蛙,一只只沉甸甸地跳进了水里,“通”、“通”!


用泥巴搓净了身子,又在河心透了一圈,阮籍十分惬意地走上岸来,把身子擦干,穿上了一层薄薄的衣服,躺在了草地上。


草地是绿的,衣服是白的,侍儿觉得阮籍躺在那儿就像是那年在山里面看到的一块白石头。


山中一块石。


这石头忽然坐了起来,欢乐地唱起歌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天下的水,无不是沧浪。人之清浊,照水自知。老子日:“上善若水”,孔子亦云“水哉水哉”,可见这“水”确实是不凡的。


阮籍一声长啸,把身旁的侍儿惊住了。


那啸声如秋风过岭,如冰川初绽,如凤鸣九天,如龙吟海底,高亢嘹亮而又清致宛转,听了让人清爽之极,好像全身毛孔都一下子张开了,纤尘飞出,只剩下一个水晶般透明的身子立在那里。


等她回过神来,阮籍已经起身走远了。


“公子,等等我呀!”她急忙追上去。


阮籍一路长啸着,披衣散发,形姿飘然。


不时有人从路上经过,远远地听到啸声,不知是谁,近看才知道是阮家公子。


啸到了高处,阮籍微微仰起了头。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啸声融进了这无物不照的太阳光里,从地面一丝丝、一缕缕地返回了天空。千里万里,掠过长天,越升越高,最后熔进了白炽的日心之中去,消失了,只在地面的某处留下一滩水痕。


他不觉起舞,衣影如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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