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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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七岁左右的时候,有幸接受了启蒙教育。这完全是沾了吴四爷几个孩子的光,他的几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让我姥姥作了“陪读”。
那是吴村镇的第一座正式学堂。新式学堂“受蒙学四年”(即只到四年级),堂长就是吴四爷。注意,不叫校长,叫堂长。这座新学堂在当时的枣庄地区来讲,也不算是落后的。
那时的清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中。伴随着西方各发达国家的隆隆炮声,各种新潮思想、观念、做法横扫整个大清疆土。1904年,清朝政府适时颁发了《奏定学堂章程》,规定:
儿童自6岁起受蒙学4年,10岁入寻常小学修业3年。埃各处学堂一律办齐后,无论何色人等皆应受此7年教育,然后听其任为各项事业。
于是,吴四爷自己出资办了这么座新式学堂。吴四爷严格地说是个旧派人物,这从他找老婆的问题上就能看出。他找老婆不论丑俊,只要脚小。所以,他的一妻二妾的脚那叫一个小。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旧派人物,还是架不住新风潮的冲击。这是他创办吴村镇新式学堂的初衷。堂长是他兼任,自然办学的一切费用也就由他出。学堂就选在那个破旧的老教堂里。吴四爷差人将其整修一番,就成了一座不错的校舍。
当年的吴四爷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座二十世纪初的学堂,居然一直存活了近一个世纪(包括鬼子时期及解放后)。当我大四那年在姥姥的建议下,将自己得到的一部中篇的稿费750元,捐给这座希望小学时,所有的孩子都激动得热泪盈眶(直到1999年当地政府才盖了三排平房作校舍)。
吴四爷还亲自为学堂题写了八个字的校训“明德新民,止于至善”。
学校的“先生”,也是吴四爷亲自挑选的。那时,虽是新学,但还是称“先生”。直到民国后多年,先生才改成老师。新学就不仅仅是《三字经》、《四书五经》、《诗韵》之类的子乎者也了,它分国语(语文)、历史、修身、算学(算术)等等。最新奇的是歌唱(音乐)及国术(体育)。当时的老师是三人,其中教国语的老师李仲文成了枣庄地区较早的共产党人。后任铁道游击队副政委。1948年随大军南下,49年3月留任浙江某地委书记。
镇上的富家子弟大都入了学,因为他们家境富裕。当时还没有“义务教育”一说,上学纳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好在吴四爷是大方人,一般的学费不让出。但所有上学的孩子家必须管老师的饭。一家管一天,一天三顿饭。这种“派饭制”一直实行到1958年大跃进。那时我大姨家的大表哥毛大发正好上四年级。
别小看这三顿饭,一般的人家也管不起。即使管得起的,也想让孩子早早下地干活当劳力使,故穷人家的孩子上学的很少。但姥姥却因“陪读”而有幸上了学。
吴四爷的几个孩子中,以吴四爷的长子吴玉臣为首,他大我姥姥二、三岁;下边是两个姨太太所生,都是女孩,旧时代女孩是不上学的,但受新学的影响,吴四爷也破例让她们上了学。她们几个同我姥姥差不多大,但都不如我姥姥“壮实”,因为她们缠了小脚。每年春暖开花后,孩子们贪玩,过河偏偏不走桥,专爱涉那水没脚脖的龙泉河,走那铺满了细沙的河床,这时,我姥姥的作用就大了,牵这个扶那个。稳稳当当。
姥姥的任务就是把吴家的几个孩子护送到学校,放学后再护送回家。这个时间以后呢?随便。但姥姥不是那种贪玩的孩子。她知道分担刘家夫妇的负担。于是,她不是去后边的坡上放那几只羊,就是下到下边的地里帮着大人干活。
朗朗的读书声顺风飘来、飘过山坡,飘过田野,像阵风一样撞击着姥姥的耳膜,撞击着姥姥的心扉。久而久之,姥姥会背了很多文章、诗句。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关公重义,刘备重情,白脸曹操是奸雄……”“地球是圆的,天地是大的,不光有大清,还有法兰西,东洋有日本,西有英吉利……”什么“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满山跑,大羊去喝水,小羊啃青草……”有的还富有诗意“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有的则纯是介绍自然知识,如:水仙得信早,遇水不嫌凉,梅苞关不住,迎春满枝黄。山荼红似火,闭门郁金香。樱桃嫣然笑,芭蕉穿绿袄。
姥姥的脑子特别好用,常常是蹲在课堂上的正式学生还没有学会的,她这个旁听的,却已朗朗上口了。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去认那黑板上的字,更没有机会手握毛笔一笔一划去书写。但就这样,也使教书的先生欣喜若狂了。李仲文先生就曾感叹地说:“大脚妮啊,可惜你了,你要是个男孩,那就是个秀才……”李先生把我姥姥的遗憾补在了我大姨身上,她16岁时,就发展她成了共产党员,1945年7月被鬼子杀害。
姥姥的启蒙教育的第二个渠道是“戏文”(即唱戏的)。当然也包括那些说书的。那个时候即没有广播,也没有电影、电视。人们的娱乐只有靠那些走城串庄的戏班子。在鲁南农村一带流行的是豫剧、柳琴和拉魂腔。但吴村镇最爱听的是柳琴。那多是滕县的“红梅班”和峄县(今枣庄市峄城区)的“青檀班”。给戏班的赏钱自然又是吴四爷出,包括饭、茶费,吴四爷是个戏迷,众人皆知。
戏台就在吴家宗祠前的那个场院上,用几块大木板搭垒起来。有一间堂屋那么宽大,离地有一米高。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镇上总要请戏班子。这个时候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天不黑,孩子们就要去戏台前“占窝”。谁占上就是谁的。占窝时只去一人,带上个几个小板凳,有的连小板凳也不带,只需带几块砖头或手绢之类,往那一放,就算是你家的了。天一擦黑,戏台上的汽灯一亮,戏班子招人的锣鼓声一响,家里的人便准时来到,高高兴兴地看起戏里。
给全家“占窝”的任务就落在姥姥的身上。一放学或一从坡里回来,姥姥便卷上一个煎饼卷子,带上两个小板凳去戏台了。到了那里,少不了一番争执,凭着那双大脚,姥姥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很多男孩都怕她。就这样,姥姥常常为全家占个好窝。这个位置即不是很靠前,看戏时还需仰起脖子;又不是很靠后,以至于看不清。汽灯亮,锣鼓响,刘家大叔和大婶就领着我那个未来的姥爷来了,于是,全家便沉浸在美好的戏文里。
至于说书的,那更是方便,镇上有好几处说的,常年不走,什么《杨家将》、《十二寡妇征西》、《薜仁贵征东》等等。刘家大叔是个听书迷,一没事就抽空去了。去的时候要准备好几文零钱。每当说到精彩处,说书的便不是喝茶就是尿尿。要不就是眯眼了。这当儿便有他的同伴端着个破碗来到每个人面前,这是在收钱。人们便三文五文的往碗里丢钱。那时的钱多是“同治通宝”。三、四枚钱就可以听一下午。这往里丢钱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姥姥。她常常不等收钱的赶到,便主动跑上去交。咚咚地脚步声引来了大伙的赞赏:“你看,还是咱大脚妮……”直到60年代中期我上小学了,还见过姥姥收藏的这种钱。不过,已经不值钱了,只能拿来玩。
在这种教育的氛围下,姥姥满脑子是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旧传统道德,旧传统观念就不奇怪了。她满脑子的“忠君爱国”、“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张口就是“上忠君王,下孝父母”。岳飞是好的,秦桧是坏的。大清国是大爷,周围的都是蛮夷,是猴子。福贵在天,生死由命,所以,当以后的八路军115师政委罗荣桓一边吃着她烙得菜煎饼一边说劝她闹革命、要斗富人,要分他们的地;穷人闹翻身、富人剥削穷人时,她老长时间都不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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