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1
|本章字节:12404字
这一天的傍晚,南京忽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谭天方披着墨绿色的雨衣,站在天山西路9号的正门前。口中衔着的半截烟头,早已经被雨水完全浸湿,但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木着脸,没有任何表情。
紧闭的铁门被贴上了警方的封条,在土灰的金属色上,这两条交织的艳黄显得格外醒目。大屋的檐角嵌在阴雨朦胧之中,浅浅的纱,幽幽的影,黯淡的夜空下,整间老宅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诡谲气息。
愤怒,怨恨,迷茫……强烈的挫败感包围着谭天方,让他的心情就像这沉重的天空,疑云密布,笼罩着淡淡的愁苦。
完成封门任务的警员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谭队,封条贴好了。”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既没有回答,也不做指示。
警员们陆续乘车离去,只留下了警督与他最信赖的两名亲信——老王和许扬洋,他们同样面无表情,一语不发,陪着谭天方一起,沐浴在愈发密集的雨帘之中。
“那就先这样吧……”他摘下几乎是挂在嘴边的烟蒂,轻轻弹到路边的下水道窨井中,“我们回警局。”
有气无力的言语中,透着深重的无奈与失望。在警督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两位老战友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唤了一声“谭队”。
“怎么?”
“林飞羽不在南京,”沉默了两秒之后,首先开口的是老王,“他不可能了解这里的具体情况,我们没有必要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那你就了解这里的具体情况了吗?”不等对方话音落地,谭天方便发出疑问,“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老王面不改色,“但我肯定,这一切和什么妖魔鬼怪绝对无关,无论那个林飞羽有什么理由,我坚信这是一起单纯的刑事案件——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解密的钥匙而已。”
“谭队,”许扬洋也跟着接过话茬,“我我也觉得,不应该只因为他的一句句话就封锁现场,再再让我勘察两天……”
“再让你去勘察两天,”警督冷冷地打断他道,“你亲自去?”
似乎是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许扬洋咽了咽喉咙:
“是,”他突然表情严肃地立正站好,“我亲自去。”
“得了吧,”谭天方苦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胸口,“你要是也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的老子娘交代呢?”
时间回溯到今天下午,六个小时前,市第一医院急救室。
警督垂着头,坐在走廊的长沙发上,目光凝滞,面无表情,耷拉在膝盖旁的手里握着移动电话,号码已经输入,但却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
医生刚从急救室中退出,便被簇拥上来的几名警员围在中间,与他们的领导相比,这些人的表现显得更加激动和焦急——毕竟,躺在急救室里的那位“顾阳”,正是与他们同甘共苦好些年的老兄弟。
而现在,戴着呼吸器的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谭天方没有亲见,只是听说顾阳骑着他自己的电动车,与同事一道去吃午饭,就在大马路上,他突然大喊了一声谁也没有听清楚的呼号,车头一歪,撞上了栏杆,从天桥上坠落,摔在了地上。理论上讲,应该是当场就死了,但还是被送进了最近一家大医院的急救室——也就是现在这里。
“让我来打电话吧。”许扬洋一边说着,一边按住了警督的肩膀,“小顾的父父母,我熟。”
谭天方依旧看着地板,没有回话。
身为刑侦大队负责人的他,对于下属的意外身亡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悲哀,还有一点点恼羞成怒似的怨恨。虽然没有具体的证据,但警督凭着多年办案的直觉,确信顾阳的离奇身亡与他正在处理的案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离奇的杀人手段,在两天内连续发生了四次,唯一的幸存者——那位神志不清的大小姐,直到现在还疯疯癫癫,在医院里胡言乱语。
如果说之前的被害者都有“宋家人”这样一个共同性,那么顾阳的死亡就打破了这闭锁的逻辑之环,让整个案情变得更加不可捉摸起来。
是被凶手暗算了吗?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顾阳发现了重要的破绽?但作为凶手,有必要采取这么冒险的手段吗?杀一个警察?在光天化日之下?
“发疯而死”——这可笑的词语,却是谭天方唯一能够写进报告、用来形容死因的字句,他设想过许许多多种可能,从迷幻药物到化学战剂,却都被无情的现实一一驳斥,只剩下万般无奈的慨叹。
警督用力搓揉了几下疲惫的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做刑侦这工作,有时是脑力劳动,大部分时候,却是件体力活儿——精神紧张,情绪低落,身心憔悴,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警察的生活竟是如此难熬,毫不浪漫,毫不传奇,毫不引人入胜。
但是总有些人,格外享受那份抽丝剥茧的快感,他们天生就是揭黑幕、寻找真相的高手,失败也好,劳累也好,即使是一无所获的忙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也总能让他们乐此不疲。
而谭天方……“南京的福尔摩斯”,就是这样一个猎手。悲哀伤痛,仇怨悔恨,说句开玩笑的话,当警督陷落在思维的迷宫中时,就算是亲爹离世,也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动摇。
因此在这个全警队都黯然神伤的时刻,只有他在思索来之不易的“新情况”,从每一处可能会被遗漏的细节入手,从每一块可能会揭开真相的碎片开始。
终于,他想到了一个之前一直没有发现的关键——
“这位顾阳……你的部下,”在找到许扬洋的时候,他直接开门见山,“是什么时候进入现场的?”
一开始,许队似乎是被问住了,但他那聪明的脑筋马上就跟上了警督的节奏:“第第一批,七点四十五吧。”
“他负责的工作是什么?”
“初初步筛查,也会扫扫指纹,搜集一些可能的证证据……”许扬洋摸了摸鼻梁,“谭队……你不会是想说,这和他的死有关联吧?”
谭天方冷冷地反问道:“为什么不?”
即便是身处空无一人的安全楼道,许扬洋还是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和我我的整个小组都参与了现场勘察,可我们都没没事……”
“第一,”警司伸出右手大拇指,“你们只是现在还没事。”然后是食指,“第二,也许是因为顾阳发现了什么足以构成死因的东西,而你们没有发现。”
许扬洋一愣,既而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一个证证据!”
“有可能,所以凶手想要杀人灭口,但是……”谭天方用手抹了抹上嘴唇,“……要让这个假设成立,需要的条件实在是太多了,首先,顾阳究竟知道了什么,其次,凶手怎么会知道顾阳知道了什么。”
听起来有点饶舌的话语,却蕴含着一个极为简单的逻辑——要么顾阳本人与凶手有过接触,要么凶手对警队的行动了如指掌。
“我我对我的人绝对信任,”许扬洋顿了顿,“如如果他们找到了什么证据,我肯定会第一个知道。而且,谭谭队……”
警督发觉对方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啊,兄弟,你怕什么呢。”
“不不是我冒犯,谭队……这个案子,哪哪里来的凶手?”
“只是现在还没有发现而……已……”
谭天方愣住了,许扬洋实话实说的一句提点,突然打通了他脑海中的某个关节。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就像丛林中斑驳的影,大大小小一块一块,本来毫无关联,却在这一刻,随着太阳角度的变换而联接在了一起。
“对,也许根本就没有凶手……”
虽然说不上是答案,但警督坚信自己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原本遇害者的共同点是‘宋家人’,但如果这只是表象呢?如果我们抛开顾阳警察的身份,把他也认为是一个单纯的‘遇害者’呢?那么所有四个被害者的共同点就变成了——”
“天山西路9号!”许扬洋接过话茬,而且一点也没有结巴,“他们都在那大屋子里待过!”
警督捂住嘴巴,低头思索了片刻:
“立即命令你的人重复一遍顾阳的勘察路线,不……你亲自去做!必须精确到厘米!”
“明白!”
“然后是那个女仆,我要再见她一次……”警司的脸上,显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我需要明确宋家人遇害前一天晚上的所有活动细节,同样要精确到每一分钟。如果他们和顾阳死于同一种手段,那么也很有可能犯下了相同的‘错误’……”他用力紧了紧双拳,“对!就是这样!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个‘错误’,案子就破了——小许!我跟你打赌!”
疑点叠加是刑侦中惯用的手段,在连环犯罪的案件中尤为有效——案发的地点,案发的时间,受害人的属性,甚至是温度、光照之类细枝末节的线索,在综合比对之后,也有可能成为攻破真相壁垒的大槌。
只不过这一次,正义女神并没有眷顾谭天方。
获知刘思含死讯的时间,正是下午的两点半。根据目击者的描述,那可怜的女人在大街上一路疯跑,跌跌撞撞,就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似的,然后一脚踩空,掉进了因市政工程而被挖开的一段路基中——就算是对三岁的小朋友来说,这样的高度也不会构成生命危险,但她偏偏跑得太急太快,一头磕在输水管的接缝处,死状极惨烈。
事情发生的时间是中午,而在那之前的好几个小时,都没人能说清刘思含的去向——她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证人,也早已被排除了嫌疑,因此警队没有任何理由对她安排专人盯梢——而谭天方正为了这个决定后悔不迭。
他盯着桌上的建筑平面图,一语不发。
蓝色的线,标出了许扬洋小组勘察现场的范围——基本上已经覆盖了整间大宅,而红色的线则是顾阳的负责区域——一楼的西翼,差不多三四个房间的样子。虽然这些地方其他组员也有过协助,但主要的取证工作却是顾阳一人单独完成的。
餐厅、走廊、浴室、卫生间——这四个房间毫无疑问都是宋家的“通用区域”,要说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去过这些地方”肯定包含在内。
但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出现了——要再派人进屋去看看吗?
如若是以往,谭天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身为一个警察,岂有害怕面对犯罪现场的道理?不过在林飞羽这号人物出现之后,他对整个情况不禁有了别样的担忧。
如果——仅仅是如果,这个灭门惨案当真如林飞羽所说,是一个“第四类事件”,是应该交由国家安全保卫局负责的范畴,是警察难以驾驭的领域,那该怎么办?
已经失去了一位下属,还要继续冒险吗?还是就此打住,把案件的处理权拱手相让?
在打通林飞羽的手机之前,警督连续拨了三次号码,却又都放下了话筒——这样的犹豫不决,这样的投鼠忌器,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最终,权衡局势的理智战胜了身为侦探的自尊,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今天案情的爆炸性变化和盘托出,把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给了对方。
“立即封锁天山西路9号!”得到的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在我回来之前,严禁任何人入内!”
刚欲反驳,林飞羽便继续道:“相信我,警督,国家安全保卫局正在接近这个案件的核心,很快就会有突破性进展。我现在不能透露具体的细节,但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案子比你想象中还要棘手许多。”
“我对国家机密没有兴趣,林探员,”谭天方眉头紧锁,“但你起码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宋家人是怎么死的?我的人是怎么死的?现在让我的人撒手,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非要我给你个交代的话,就说是那大屋闹鬼好了,”林飞羽的态度有些冷硬,“总之,警督,为了避免更多的受害者出现,请你务必照我的话去做。”
于是,在一个飘着潇潇秋雨的黄昏,谭天方做出了人生中可能是最艰难的决定,他头一次在吊诡离奇的案情面前低下了头,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看着铁门上的封条,警督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在林飞羽带着“进展”回南京之前,他们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一些边缘性的取证和调查了,虽说也不尽是些无用功,但总归是让人感觉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亲属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一边拉开警车的门,谭天方一边问道,“有什么新线索吗?”
“基本上都联系上了,”老王回道,“小陈正在一个一个地求证。”
“宋家是豪门,不能排除为了争夺财产而杀人的动机。”警督两手交叠,扶着车顶,“尤其是继承权这一块儿,一定要调查清楚。”
“继承人的明细已经查好了,包括份额和顺序,”老王顿了顿,“今天早上小陈应该已经放在你桌上了,和联通公司的那份报告一起。”
谭天方眼角微微一跳:
“联通公司……的报告?”
“对,很短,就一页纸。”
“可能是我没注意吧,”警督挠了挠头,“什么内容?”
“案发当时拨出的那个号码,13070561707,还记得吗?”
“嗯,然后呢?”
“根据联通公司的记录,宋刚自己曾经申请过这个号码为‘亲情号码’,后来又取消了。”
警督当然明白什么是所谓的“亲情号码”,很难相信,一个亿万富翁的大儿子,竟然会为了省几块钱话费而去特意办理这个业务……不过老实说,谭天方也确实认识一些葛朗台式的富人,他们越是有钱,就越是抠门,连水电费都恨不得能逃掉才好……
等等——警督的思弦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似的猛然一颤。
“你说……‘亲情号码’?”他不顾满手的雨水,用掌心捂住了嘴唇,“人不可能没事儿和自己打电话玩儿,这个号码肯定是给别人用的……而且还办了亲情号码,也就说明他会经常和这个人通话……嗯……”
一番自言自语的低吟之后,警督突然抬起头来:“130那个号码,是8年前开通的,这我没记错吧?”
老王点点头:“对的。”
“那时候,宋刚还在上大学……”谭天方将目光移向身旁的许扬洋,“你上大学的时候,会给一个男人办什么‘亲情号码’吗?”
智商142的许扬洋马上就理解了警督的言下之意:
“不,除非他和我搞基。”
“搞基?”老王眉头紧锁,“什么意思?”
搞基这个词来源于粤语,通俗点说,就是男人爱上了男人——学名叫“同性恋”。以老王的年纪来说,自然是无法理解将“搞基”用在这里的深意,但许扬洋和谭天方却是相视一笑,俨然是找到了知己。
没错,一个恋人——一个宋刚在即将跳楼寻死之前,依然想要说上一句话的恋人,一个在学生时代开始交往,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恋人,一个号码已经停用多年,
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恋人。
“老王,你马上准备一下,和我去杭州出差,”谭天方用手敲了敲车顶,“许队,这里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了,千万别捅娄子。”
并不是单纯地抱有一线希望,冥冥之中,警督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曲线救国”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