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1
|本章字节:14178字
2018年10月7日,上午10时09分。
南京市公安局,地下一楼,验尸间。
谭天方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已经有足足十五分钟了。他和林飞羽并肩而立,紧靠着白墙站好,望着五步开外的法医和盛尸台上的三具尸体,屏息凝视。
“我说,林,”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谭天方突然小声问道,“你知道死刑的意义吗?”
“死刑?”双手环抱于胸前的林飞羽偏过头,“你指枪决还是注射?”
“随便,都一样。”
“从节约国家财政的角度来说,”林飞羽撇了撇嘴,“我支持枪决。”
“不,我是说你的看法,你自己的……”
林飞羽抖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在他思索的时候,法医突然兀自开口道:
“伤口编号十三,锐器割裂,切口长度88毫米,深度13至20毫米……”
这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粉红色口罩的女人顿了顿,慢慢直起腰,“位置很危险,但没有破坏内脏,不是致命伤。”
平静的口吻,如此坦然而淡定,就好像是在讨论上周末公映的文艺电影。
“我没有看到录音机,”林飞羽好奇地小声问道,“她在说给谁听呢?”
“顾丽娜喜欢用录音笔,方便随身携带。”
“随身携带?”林飞羽干笑了一声,“说得好像她经常遇到尸体。”
“确实——”谭天方笑着点点头,“她是经常遇到。”“我记得南京这里可没多少杀人案。”
“她的真正职业是南京大学医学院的博士,”警督摊开手,“解剖学……或者什么之类的学科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林飞羽点点头,“有恋尸癖的女人可不多见。”
“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谭天方习惯性地捂住了自己的上嘴唇,“给她一支圆珠笔,她就能在10分钟内把你大卸八块。”
看上去是在开玩笑,但他并没有吹牛,“用圆珠笔肢解尸体”的说法也并不是只有警督一个人知道。顾丽娜身为一个兼职法医,能够获得全警局上下的一致敬重,从某种意义上也得益于这个“典故”。
“你刚才谈到了死刑?”有些被吓着的林飞羽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忙岔开话题道,“什么意思?”
“我还在警校的时候,坚决反对死刑……”谭天方顿了顿,“罪犯有忏悔的权利和义务,将他一枪击毙,我觉得反而是对受难者的不公。”
“挺有道理,那么现在呢?”
“现在?”警督朝前方的盛尸台努了努下巴,“我现在知道,有的罪犯,穷其一生也不会忏悔……”他笑得有些苦涩,“处决他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杀鸡儆猴,而是为了防止出现更多的受害者。”
林飞羽看着盛尸台上血肉模糊的女体,赞同似的点点头:“而且有的罪行也不应该被原谅。”
说话间,被称为顾丽娜的法医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放下工具,直起腰,走到洗手池旁,用小拇指勾住口罩的沿,轻轻拉下,俯身吮了一口台子上的咖啡色软杯饮料,发出一声绵长的“嘘”。
“她在吸……”林飞羽指着法医的背影,用颤巍巍的嗓音小声问道,“她在吸珍珠奶茶?”
“嗯,”谭天方斜了他一眼,“吸珍珠奶茶,怎么了?”
“……你手下奇人不少啊,”林飞羽皱着眉道,“身高两米智商142的结巴,一边解剖尸体一边喝……喝珍珠奶茶的医学博士,下一个是什么?会形意拳的特种部队士兵吗?”
“哦,我这边还真有个退伍的特种部队士兵,要我去问下他会不会形意拳吗?”
“算了,”林飞羽摆摆手,“当我没问。”
顾丽娜漱洗完毕,卸下大褂,扯掉橡胶手套,迈着款款莲步,朝两人这边走来。她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眼袋很重,头发也略显凌乱,表情更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但除此之外,这位法医——或者说,这位博士的身段相貌还算说得过去,如果稍微打扮一下,再换件像样点的衣服,说不准还是位大美人。
“啊——谭老大,”她的语速非常快,但声音有些沙哑,“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到半个小时吧,”谭天方冷冷地回道,“不要说你一直没发现我们啊。”
“我这人一遇到尸体就认不出活人了,抱歉,”顾丽娜像是开玩笑似的挥了挥手,随后,她的目光移向林飞羽,愣了几秒,“这是你亲戚?”
“不。”谭天方摇摇头。
“那是——”顾丽娜伸出食指,朝天花板戳了戳,“‘上边’的人?”
“也……不算是吧。”
“哦,那很高兴认识你,”顾丽娜面无表情地对林飞羽道,“我是谭老大的普通朋友,案情什么的请不要来问我,谢谢。”她转向谭天方,“现在我要出去吃点东西,如果化验结果出来了,请按编号放在尸体旁边,谢谢。”
“你这都结束了?”警督情不自禁地看了一下腕表,“一个小时?三具尸体?”
“细节什么的都还没有开始搞……”顾丽娜挠了挠乱蓬蓬的长发,“不过大体的死因我已经知道了,想听听吗?”
谭天方与林飞羽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
“麻烦你了,娜姐。”
“哼,”顾丽娜没好气地转过身,走回到盛尸台前,“昨晚在1912喝酒的时候,我就预感早上会有麻烦事儿,没想到又是你这边,还一次三个——看来是约好了路上斗地主也有个伴呵。”
林飞羽在看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他本能地咽了咽喉咙,眉头紧蹙——不知为什么,他又想到了早上吃的“肥肠面”。
“第二被害者,”顾丽娜拿起手边的文件板看了一眼,“李晓雯,女性,35岁……哦,和我年纪差不多嘛,真羡慕,嫁了个好男人啊……”
正如博士所描述的那样,这是一具女性的尸体,体型中等,身材姣好,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创口,数量惊人,但都不是很深,看起来像是用刀一道一道刻出来的。
这血肉模糊的女体,不禁让林飞羽回忆起卧室内的场景——那满地满墙的红渍,多半也就是她留下的吧?
“死因是失血过多——至少目前看来是失血过多。”顾丽娜轻叹了口气,将双掌撑在盛尸台上,身体向前微倾,“没有致命伤,单纯从‘放血’的角度来说,凶手还刻意避开了动脉……按照这些伤口的深度,我猜她至少流了半个小时的血才失去意识。”
“你说‘凶手’?”
“啊!差点忘了!”面对林飞羽疑惑的目光,顾丽娜连忙起身指了指谭警督,“‘自杀’还是‘他杀’得由这位老大说了算,抱歉。”
“我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人能把自己割成网兜的……”谭天方神色凝重地掩着嘴道,“不用瞎猜了,这是谋杀案——起码这个女人是被谋杀的。”
“凶器呢?”林飞羽指着尸体,“能搞成这样,一定不是把大刀。”
“谁告诉你是刀了?”顾丽娜突然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她顺手抄过镊子,从盛尸台边上夹起一根大约十厘米长的棒状金属物,小心翼翼地托住,移到两个男人眼前。
“一根……”林飞羽看着这血迹斑斑的金属棒,有些不敢相信地道,“锉子?”
“确切的说,是一根指甲锉,就是我们平时修手修脚的那种。”
林飞羽靠上前来,仔细地端详了这根“指甲锉”一番:“你确定这就是凶器?”
“从伤口的形状和长度来说,是的。”顾丽娜有意顿了一下,继而看着谭天方道,“啊,当然!是不是凶器得由这位老大说了算,抱歉。”
警督捂着嘴巴,不言不语,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死亡时间呢?”林飞羽继续问道,“准确的。”“四五个小时之间,错不了的。”女博士颇自信地道,“也就是今天早晨五六点钟的样子。”
不等林飞羽接着发问,谭天方突然插话道:
“第一被害者呢?那个男人。”
“如果你说的是宋健发,”顾丽娜放下镊子,走到另一具赤裸的身体旁,“那这位就是了。”
没有血渍,没有伤痕,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这个老男人的尸体看起来如此平常无奇,就好像是因为中风而死在自家床上一样。
“他送来时就这样?”林飞羽皱着眉道,“还穿了条内裤?”
“我们发现他时,他面朝下倒在自己的卧室里,头冲着门……”谭天方把头转向林飞羽,“我想你已经看过地板上画的白线了,林先生。”
“对于这个可怜的大富豪,我只能说很遗憾,”顾丽娜耸耸肩,“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啊,”警督显得有些惊讶,“娜姐。”
“这位也不是一般的大耳朵老百姓啊,老大,”顾丽娜用力敲了敲盛尸台的边角,“这是宋健发,市政协委员,在没有得到检察院的授权之前,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就把他大卸八块……”
“授权?”林飞羽饶有兴趣地道,“像这种恶性案件的尸体解剖也需要检察院点头?”
“原则上,解剖尸体要经过家属同意,”谭天方苦笑道,“但问题是,宋健发的父母已经过世,他的老婆孩子也都躺这儿呢。而且,被娜姐‘处理’过的尸体,遇害者家属一般都……都不太‘喜欢’,宋健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我不想在这上面惹麻烦。”
“你看,现在又来怪我的手法野蛮,”顾丽娜耸耸肩,“如果你们肯多花一点点儿钱配一台最新的扫描仪,我连刀子都不用动呢。”
“喂喂喂喂,”谭天方猛地摇了摇手指,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150万元人民币可不是‘一点点儿钱’啊,别说得这么轻松,我们公安局又不是银行。”
林飞羽没有兴趣加入这斗嘴似的争论,而是绕着尸体踱了一圈:
“他的面色很糟糕,就像是见了鬼一样,”他似自言自语,“肌肉也僵得厉害,这应该不会是自然死亡的面相吧?”
“自然死亡也可以有很多种‘面相’,抱歉。”顾丽娜咂了一下嘴巴,“我的初步判断是心脏衰竭,但确切的结果还要等化验。”
“退一万步说好了,我们推定他是自然死亡……”林飞羽一边比画着一边道,“设想一下,一个三十五岁的漂亮女人在卧室里,被凶手用一柄指甲锉千刀万剐,而她的老公——一个身价百亿的老男人却穿着内裤,面朝下趴在地板上‘自然死亡’了……”他摇摇头,“这是不是太过离奇了?”
“我听说过比这更离奇的案子……但不是在南京……”谭天方板起脸,沉默了几秒,“细节我们等会开会时再讨论,娜姐,第三个死者呢?”
“更离奇,”顾丽娜笑道,“宋家的大公子摔死了——自杀。”
“自杀?”林飞羽愣了一下,“这有什么离奇的?”
“对,自杀一次当然不离奇,只是——”故弄玄虚似的,顾丽娜把“是”这个字拉得像歌剧演员那样长,“——连续自杀两次才把自己给摔死,我觉得就很离奇了。”
“两次?”
异口同声之后,林飞羽和警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错愕。
半小时后,会议室。谭天方喜欢这个地方。
每当有案件发生,刑侦队的精英们……或者说“奇人”们就会在这里汇聚一堂——理清线索,布置任务,各抒己见。这些人中有结巴有快嘴,还有闷着头抽烟不说话、只要一说话就基本上解决问题的绝顶高手。
会议桌上散着照片和文件,这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搜集到的和案件有关的全部资料,就行动的速度而言,全国恐怕很难再找到能够与之相媲美的刑侦团队了。
“效率,黄金72小时”——这个词一直是谭天方信奉的破案铁理,真正的线索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浮出水面——它们本来就在那儿,越早发现,就能越快地找到真相,也就越能容易地抓到凶手。这不仅是他本人的原则,更是整个“奇人队”的信条。
今天,这些“奇人”又被谭天方召集了起来,按照往日的席位,驾轻就熟地围成一圈,而那个坐在警督身边的陌生面孔,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突兀。
“这位是林飞羽同志,”谭天方冲身旁比了比,“国家安全保卫局第四特勤处的大内密探——”
林飞羽忙更正道:“第七特勤处。”
“第七特勤处的探员,专程来协助我们侦破本案……”谭天方似乎是觉得还没说到位,略作停顿之后补充道,“他是自己人,大家和平时一样就好了。”
“等等,老大,”顾丽娜突然抬手发问,“他是国家安全保卫局的人?你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
“你也没有问,对不对?”
“这个第七特勤处是国家安全保卫局的什么机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谭天方叹了口气:“哪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的机构是你听说过的?”
女博士昂起下巴,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然后双手抱臂,重新坐正身子,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出于坦诚互信的原则,我不介意透露自己的身份,”林飞羽环视长桌一周,“正如谭队长所言,我来自一个影响力和名气都很小的国家安全保卫局部门——所谓的第七特勤处。”他顿了顿,迎着一片期待的目光微微笑道,“我们部门负责处理在全国各地发生的‘第四类事件’……当然,必要的时候,也执行一些境外任务。”
“对不起,打断您一下,请定义‘第四类事件’。”
插话的女孩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穿着崭新笔挺的警服,坐在林飞羽的正对面,她长了一副小家碧玉似的娇俏面庞,却有着两根威风凛凛的吊睛眉,显得英气十足。
“请问你是?”
“陈曦,我的助理,”谭天方介绍道,“负责档案的搜集和整理,照片什么的也是由她来负责归类。”
难怪会对“第四类事件”这个词如此敏感——这样想着的林飞羽点了点头:
“你似乎对我的工作很好奇?”
“我只是对‘第四’好奇而已。”女警官不卑不亢地回道。
“我对国家安全保卫局的档案分类规则一知半解,”林飞羽耸了耸肩,“因此也无法告诉你为什么我的工作被排在‘第四类’,但我确信前面三类的内容一定都是保密的。”
“那么你的呢?”
林飞羽欲言又止,侧身看了看谭天方,警督则冲他点点头,小声道,“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
林飞羽清楚,现在这种局面,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就得说实话。
“‘第四类事件’包含四个主要的分支,”他收起笑容,将双肘架在桌面上,张开右手的四根手指,神色凝重地道,“第一,”他缩拢食指,“方式未知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袭击。”
随着林飞羽刻意的停顿,会议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这回轮到谭警督和他的手下们面面相觑了。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桌对面的女警扶了扶镜框,“能解释一下吗?”
“第二,”林飞羽斜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而是依次收起剩下的三根指头,不紧不慢地道,“对国家有重大意义、未分类属的战略资源;第三,崇拜并挖掘超自然力量的非法结社及类似组织;第四,会造成巨大恐慌与伤亡的非常规刑事案件。”全部说完之后,他向椅背一靠,双掌交叠,十指相扣:
“至于这些条目详细的解释,我只能说抱歉,我认为字面上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啊……听起来不妙啊,”顾丽娜故作忧郁地叹了口气,“不论怎么想,我们眼前的这个案子都只能归类为‘会造成巨大恐慌与伤亡的非常规刑事案件’……是吧?”
“和案子无关,我在意的是这间房子——”林飞羽侧过身子,指着背后白板上的照片:
“天山西路9号,即便把时间跨度拉大到一个世纪来计算,在这里被害死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我不信天,不信命,也不信百分之百的机缘巧合,因此我出现在这里,在这个会议室里……”
他用双掌撑住桌面,俯身向前:
“诸位,你们是来寻找答案的,而我是来寻找问题的,如果在你们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那么这个案子就不会被归为‘第四类事件’,我会兴高采烈地离开这里,不多说一句话。”“那么如果……”陈曦顿了顿,“你发现了问题呢?”林飞羽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女警,足足五秒之后才开口回道:
“每一次我发现问题,都意味着更多更大的麻烦,因此相信我……”他有意压低了嗓音,“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希望‘不要发现问题’。这样的话,我呢,就可以白领几天的工资,你们呢,也可以和爱人孩子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眼见房间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谭天方决定赶紧把会议的内容拉回到正题上来,他起身拍了拍林飞羽的肩:
“相信我,林先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尽力配合你的调查——来,先坐。”
落座的同时,林飞羽伏在警督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能感觉出来,您的队伍不好带啊……”
谭天方用手遮住自己苦笑的唇角,心想“你小子更难伺候”,然后润了润嗓子:
“我们抓紧时间,按照老规矩,先把案情梳理一遍,”他顿了一下,对林飞羽道,“林先生,如果你发现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打断我们。”
林飞羽没有出声,而是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首先是时间,”警督加快了语速,点了点桌子,“老王,报案的记录时间是几点?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