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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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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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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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756字

三人被带进总统的书房。


“总统阁下一会儿就来。”男管家留下他们,自己走了。


亥姆霍兹大笑起来。


“他想请我们喝咖啡吗?这可不像审讯。”他说完便陷进了奢华的气垫沙发里。“振作点,贝尔纳!”瞧见朋友那张气恼得发绿的脸,他补充道。贝尔纳可振作不起来,他没有搭腔,连看都没有看亥姆霍兹一眼,而是别有用心地选了一张最朴素而不舒服的椅子坐下,暗暗希望这个举动可以缓解总统的愤怒。


野蛮人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带着模糊的好奇观察着书架上的书、录音带和编号孔里的机械线筒。窗下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巨大的书,黑色人造皮封面上印着一个金色大字母“”。他拿起书翻阅。《我的人生与事业》,我主弗德著,由弗德知识宣传会在底特律出版。他悠闲地翻动书页,这儿看一句,那儿看一段,正准备说书的内容太无趣时,门开了,驻西欧世界总统轻快地走进了房间。


穆斯塔法·孟德跟三个人都握了手,却只对野蛮人一个人发话,“野蛮人先生,看样子你不太喜欢我们的文明。”他说。


野蛮人看着他。他原本打算说谎,气势汹汹地回答或是干脆绷着脸不说话,但是总统脸上那种诙谐的聪明使他打消了念头,他决定讲实话:“是的,不喜欢。”他摇了摇头。


贝尔纳满脸无措和惊恐。总统会怎么想到约翰直截了当地告诉总统不喜欢文明,而自己跟这样的人做朋友,要承担多大的罪名,太可怕了。“等等,约翰……”贝尔纳正要说什么,穆斯塔法·孟德凌厉的一瞥让他卑微地闭上了嘴。


野蛮人继续开诚布公地讲,“当然,这里也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比如说空中的音乐……”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在我耳边鸣响。”总统说。


野蛮人忽然容光焕发,惊喜地问:“你也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他问,“我以为在英格兰这种地方没人知道呢。”


“几乎没人,我是少数知道的人之一。你明白,这是本禁书。但是我是制定法律的人,自然也可以不遵守,我有豁免权。而马克斯先生,”他转过身对贝尔纳说,“恐怕你不能不遵守。”


贝尔纳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为什么是禁书?”野蛮人问道。由于发现一个读过莎士比亚作品的人,他沉浸在兴奋中,暂时忘记了其他一切。


总统耸了耸肩,“主要的原因是它太古老了,古旧的东西在我们这里没有用。”


“就算它们很美好也没有用?”


“就是美好,所以才更没有用。美好的事物充满吸引力,我们不希望人们被老套的东西吸引,他们应该喜欢新事物。”


“可是新事物是那么愚蠢和恐怖。那些新话剧毫无内容,只有些飞来飞去的直升飞机和虚拟可感的亲吻。”他做了个鬼脸。“都是羊跟猴子!”只有在《奥赛罗》的世界里他才能为蔑视和仇恨找到合适的词语。


“它们是温顺而驯服的动物。”总统喃喃地插话道。


“为什么不让他们看《奥赛罗》?”


“我已经告诉你了,因为它很古老,再说他们也读不懂。”


这倒是真的,他记得亥姆霍兹是怎样嘲笑《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好吧!”停顿了片刻,他说,“弄点像《奥赛罗》一样的新东西,他们能读懂的那种。”


“那正是我们想要写的东西。”亥姆霍兹打破了沉默。


“那是你永远写不出来的东西。”总统说道,“如果像《奥赛罗》,就没人能读懂,不管它有多新;况且,如果是新东西,就不可能像《奥赛罗》。”


“为什么不可能?”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亥姆霍兹重复着,他也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只有贝尔纳没忘,他绿着脸,满心焦急和顾虑,其他人都忽略了他。“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们的世界和《奥赛罗》的世界截然不同。没有钢就造不出汽车,同理,没有社会动荡就写不出悲剧。我们的社会安逸稳定,民众幸福,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该得到的东西从不会奢求;他们富裕而安全,没有疾病烦恼,从不畏惧死亡;他们满心喜悦,感受不到激情和衰老;他们无需为父母忧愁,没有妻子、儿女和情人,不会产生强烈的感情。一旦接受了条件设置,就不会超越设定的条件行动。万一出了岔子,还有唆麻来维持安定。对,就是你以自由之名丢到窗外的东西,野蛮人先生,哈哈,自由!”他大笑起来,“想要德尔塔们明白什么是自由,还想让他们读懂《奥赛罗》,你真是个天真的孩子!”


野蛮人稍作沉默,固执地坚持道:“无论如何,《奥赛罗》是好的,比任何感官剧都好。”


“这是当然,”总统表示同意,“但是我们需要为社会安定付出代价。人们必须在幸福生活和所谓的高雅艺术之间做出选择。最后,我们选择牺牲高雅艺术,以感官剧和芳香风琴来代替。”


“可那些东西毫无意义。”


“意义在于它们本身为观众带来了愉悦的感官享受。”


“但是它们不过是……傻子讲述的故事。”


总统大笑道:“你对你的朋友沃森先生很不礼貌啊,他可是最杰出的情感工程师之一。”


“约翰说得没错,”亥姆霍兹沮丧地说,“明明没什么可写的,还偏要写,我的确是个傻子。”


“正是如此,才需要巨大的创造力。什么都不用,仅仅利用感官就创造出艺术,相当于用最少的钢材去制造一辆汽车。”


野蛮人不住摇头:“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当然可怕。与苦难所得到的补偿相比,现实的幸福显得格外肮脏;稳定远没有动乱那样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心满意足的生活不具备与灾难做斗争那种惊心动魄的魅力,也不像与诱惑决斗或是推翻激情和怀疑那样栩栩如生。幸福从来就不是伟大的。”


“确实如此。”沉默片刻后,野蛮人说:“但是为什么要创造这些多生子,走到如此糟糕的境地?”他用手擦了擦眼睛,试图擦去装配台前一排排相同面孔的侏儒的身影,擦去那些在布冷特福单轨火车站门口排成长队的多生子的影像,擦去琳达垂死之际在床边爬行的人蛆,擦去攻击者那无穷无尽重复的面孔。他看着缠在左手上的绷带,不由地打起寒战,“太恐怖了!”


“但是多生子们极其有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的波卡群,但是我很肯定地告诉你,他们是建立其他一切东西的基础;他们是陀螺仪,稳固国家这架火箭飞机,使其不脱离正常轨道。”那深沉的声音仿佛能够震动心魄,充满激情的手势暗示着整个宇宙和不可抵抗的社会机制洪流,穆斯塔法·孟德的能言善辩几乎达到了合成音乐的制作标准。


“我想知道,”野蛮人说着,“既然你从那些瓶子里能够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你不把每个人培养成阿尔法双加呢?”


穆斯塔法·孟德哑然失笑:“因为我们不希望别人割断我们的喉咙,”他答道,“幸福与稳定是我们的信仰。一个仅有阿尔法的社会必然会出现不安定和痛苦。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一家工厂里全都是阿尔法:阿尔法是互相分离、互不联系的个体。他们遗传优秀,条件设置为在一定限制下能够做出自由选择和承担责任。你想象一下吧。”他重复道。


野蛮人尝试着去想象,但没想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结果就是荒谬。一个按照阿尔法标准换瓶、接受阿尔法条件设置的人怎么能干伊普西龙的工作呢,那些半白痴的工作会让他们发狂——对,发狂,或是摔东西。阿尔法并非不能社会化,但是得满足一个条件:让他们做阿尔法的工作。伊普西龙那种牺牲自我奉献社会的行为只能由伊普西龙完成,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种自我牺牲。他们是最没有抵抗力的一群人,条件设置决定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只能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因为命运早已被决定,不可避免。即使换了瓶,他们仍然被禁锢在一个无形的瓶子里——保持着婴儿或胚胎的生活形态。”“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总统沉吟着说道,“都在瓶子里度过人生。如果有幸生为阿尔法,瓶子相对而言会广阔很多。被关在狭小瓶里的阿尔法,将犹如困兽一般痛苦。这道理很浅显,你不能把高种姓的香槟倒进低种姓的瓶子里。而且我们也在实践中证实了这一点: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很有说服力。”


“塞浦路斯实验?”野蛮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