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9726字
受精室“神奇一幕”后,伦敦简直热开了锅,高等种姓都急不可待地想看看这个奇妙的野蛮人:他居然给培育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下跪了。或者应该说前主任,因为这可怜人随后就辞了职,从此再没有踏入中心半步。野蛮人“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叫“父亲”,这个笑话简直精彩得难以置信!琳达倒是没有引起轰动;没有人对她感兴趣。称呼一个人为妈妈,已经远远超过了恶作剧的底线,是绝对的亵渎。况且,她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野蛮人,像其他人一样,她从瓶里培育出来,然后接受条件设置,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稀奇想法。但说到底,人们不愿意去看琳达的最大原因在于她糟糕透顶的外形:肥胖臃肿,毫无青春气息,满口七零八落的坏牙,晦暗的皮肤上布满斑点。更别提那身材了,天哪!你看到她一定觉得反胃。聪明人是坚决不会去见琳达的。而琳达自己呢,也没有兴趣去见那些人。对她来说,得到唆麻就像是回归到文明,只想终日躺在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假期,不用忍受头疼和呕吐带来的煎熬,也不会像喝了佩瑶特后那样难受:仿佛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耻辱得再也抬不起头。唆麻不会带来任何不适,它给予的假期绝妙无双。如果假期过后的那个早晨感到低落,也不是真正的感觉,而是相比之下不像唆麻假期中那样逍遥自在罢了。缓解低落的办法就是延续唆麻假期。琳达贪而无厌地要求加大剂量,而且服用得越来越频繁。肖医生起初不赞同,最后还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她每天的服用量居然多达20克。
“这样下去,她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医生向贝尔纳吐露实情,“终有一天,她的呼吸系统会瘫痪,直到停止呼吸死亡。这倒也不是坏事。如果我们能返老还童,谁都愿意重获青春。可惜我们做不到。”
当所有人都对琳达的唆麻假期毫无异议时,约翰出乎意料地提出反对。
“给她这么大剂量的唆麻,不是要缩短她的寿命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肖医生承认,“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我们是在延长她的寿命。”小伙子疑惑不解地盯着他。“唆麻确实会减短几年寿命,”医生继续说,“但是想想看,它超越现实时间带来的岁月的延续,长到无法计算。每一个唆麻假期,都是我们祖先口中的永恒。”
约翰慢慢明白了。“原来永恒只在口中和眼里。”他嘀咕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肖医生继续说:“对于那些有重要工作的人,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随意离开到永恒去。可琳达并没有任何重要工作,不是么?”
“尽管如此,”约翰坚持地说,“我还是反对这么做。”
医生耸了耸肩。“好吧,也许你希望听她一直疯狂地尖叫……”
最后,约翰不得不让步。琳达如愿得到了唆麻。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出过三十七楼贝尔纳公寓的小屋,终日躺在床上,永远开着收音机和电视机,广藿香油不停的滴着,唆麻药片放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她的肉体呆在那里,可灵魂仿佛早已经神游到渺远的地方,一个虚无的异世界。在那里,收音机里的音乐像是一个奇妙多彩、惊险刺激的迷宫,曲折蜿蜒地通向绝对信仰的中心;在那里,电视机中舞动的身影美轮美奂,演员们的歌声悠扬迷人;在那里,天竺薄荷尤为芬芳,那感觉像太阳,像百万支萨克斯管合奏,更像是和波佩***时的愉悦,甚至比那还要美妙,美妙得无可比拟,没有尽头。
“确实,我们做不到返老还童。”肖医生总结道,“但有机会看到人类衰老的样本真是一件乐事。感谢你让我过来。”他热情地跟贝尔纳握手。
从那以后,约翰成为了唯一的关注焦点。人们只有通过他的正式监护人贝尔纳,才能与约翰会面。贝尔纳现在发现,自己不仅生平以来首次受到正常对待,还成为了至关重要的大人物。再也没有人说他的血液替代品是酒精了,也再也没人嘲笑他的外貌。亨利·福斯特也罕见地对他示好;贝尼托·胡佛送给他六盒性激素口香糖作为礼物。命运预订助理为了能参加贝尔纳举办的晚宴,不惜卑躬屈膝请求邀请函。至于那些女人们,只要得到贝尔纳邀约的暗示,就争相投入他的怀抱。
“我收到贝尔纳的邀请了,下周三和野蛮人见面。”法妮带着胜利的口吻宣布。
“我太高兴了,”列宁娜说,“现在你得承认之前错看了贝尔纳。他其实很可爱,不是么?”
法妮点点头。“我还得承认,我为此感到很惊喜。”
装瓶主任、命运预测总督、受精指挥官的三个副助理、情感工程学院的感官教授、威斯敏斯特社区合唱团负责人、波卡化主管……总之,贝尔纳的贵宾名单没完没了。
“我上周得手了六个姑娘,”他向亥姆霍兹·沃森透露,“星期一一个,星期二两个,星期五又两个,星期六一个。如果我有更多时间,或者更有兴趣的话,至少还有十来个姑娘排着队等着……”
听着他自吹自擂,亥姆霍兹只是阴着脸沉默不语,这让贝尔纳很生气。
“你嫉妒我”,他说。
亥姆霍兹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点悲伤”,他回答说。
贝尔纳气呼呼地走了。他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和亥姆霍兹说话了,再也不。
时光一天天流逝,成功冲昏了贝尔纳的头脑。他就像喝了一杯醉人的美酒,与那个他曾经不满的世界一笔勾销了冤仇。只要他被当做重要人物,一切秩序就都是美好的。但是,尽管他个人的成功使他与社会秩序和解了,他不会放弃批判社会的特权。因为批判这种行为让他感到自己更加重要和伟大。况且,他是真的认为有些事情值得批判(同时,他也真的很喜欢做一个风云人物,拥有美丽的姑娘)。在那些为了野蛮人而向他谄媚的人面前,贝尔纳总是摆出一副吹毛求疵、离经叛道的模样。人们当他面只是礼貌地听着,背后都摇着头说:“那小子最后总会倒霉的。”他们议论纷纷,充满信心地预言自己早晚会见到贝尔纳的悲惨下场。“到那时,再也没有第二个野蛮人来帮助他了。”话虽这么说,只要第一个野蛮人还在那,他们就得保持表面的客气。如此一来,贝尔纳越发觉得自己特别伟大,快活得飘飘然,简直飞上了云层。
“快活地飞上云层。”贝尔纳指着天空说。
如同天空中的一颗珍珠,气象部门的探测气球高高飘着,在阳光中闪烁着玫瑰色的光芒。
“……向所谓的野蛮人,”贝尔纳指点地说,“展示了文明生活的各个方面……”
现在向野蛮人展示的是现代文明生活的鸟瞰图:从切林字形塔楼上俯视的景象。站长和气象学专家为他做向导,贝尔纳却滔滔不绝,他极其兴奋,表现得像一个正在参观的世界总统。他又飘飘然了。
从孟买来的绿色火箭从空中降落,乘客们走了出来,乘务员从八个舷窗往外看着——是八个一模一样的达罗毗荼多生子,穿着卡其色制服。
“每小时一千二百五十公里,”站长不无自豪地说,“野蛮人先生,你觉得如何?”
约翰觉得挺不错。“不过,”他说,“埃里厄尔四十分钟就能绕地球一圈。”
“野蛮人,”贝尔纳在给穆斯塔法·孟德的报告中这样写道,“对文明社会的各种发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或是敬畏。当然,有部分原因在于一个叫琳达的女人讲述过这些。琳达是他的母……”
(穆斯塔法·孟德皱了皱眉,“这个蠢家伙难道以为我就如此脆弱,连看到完整的‘母亲’一词都受不了么?”)
“另外,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种被他称作‘灵魂’的东西上,他坚称那是一种脱离物质环境而独立存在的实体。然而,我试图向他解释……”
总统快速掠过后面的几段,正想翻页找出一些更具体有趣的内容,忽然,他的目光被一连串不同寻常的话吸引住了。“……但是我必须承认,”他读出声来,“在这点上我和野蛮人意见一致。那就是,文明时代的婴幼儿时期确实过于简单,就像他说的,不够昂贵。我想借此机会,向阁下建议……”
一瞬间的愤怒后,穆斯塔法·孟德猛地大笑起来。这家伙竟然一本正经地给总统上起课来了,还说什么社会秩序过于荒诞不经,他是疯了吗?“我得给他点儿教训,”他自言自语道,然后仰头大笑了起来。但就目前而言,还没有教训他的必要。
他们来到一个生产直升飞机灯具的小工厂,是电力设备公司的分公司,在屋顶见到了前来接待的技术主管和人事经理(总统的推荐信具有奇效)。他们走下楼梯,进入工厂。
“每一个环节,”人事经理解释着,“都尽可能由一个单独的波卡小组负责。”
实际上,八十三个圆头圆脑,黑皮肤,几乎看不见鼻子的德尔塔人负责冷压缩;五十六个姜黄皮肤,鹰钩鼻的伽玛人熟练操作着五十六个四轴车床;一百零七个被设置为耐高温的塞内加尔伊普西龙人在铸造车间工作;三十三个茶色皮肤,长脸,窄盆骨,身高一米六九(误差不超过二十毫米)的德尔塔女人负责拧螺丝钉。集装室内,两组伽玛加侏儒把发电机都归集到一起。两张矮工作台面对面的放着,中间的传送带上正传送着零件;四十七个金发白肤的工人面对着四十七个棕发工人;四十七个塌鼻子的工人对着四十七个鹰钩鼻的工人;四十七个下巴后缩的工人对着四十七个下巴突出的工人。完成的机件由十八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伽玛女孩儿检查,她们留着棕色卷发,身着绿色制服。然后由三十四个短腿的左撇子德尔塔打包装箱,再由六十三个亚麻色头发、蓝眼睛、长雀斑的伊普西龙傻子搬运到等候的货车上去。
“啊,美妙的新世界……”记忆仿佛在恶意地开玩笑:野蛮人发现自己正背诵着米兰达的诗颂,“美妙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头!”
“我向你保证,”当他们离开工厂的时候,人事经理总结道,“我们的工人从来不惹事。我们总是发现……”
野蛮人突然离开那些陪同参观的人,到灌木丛后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坚实的大地变成陷入大气漩涡中的直升飞机般颠簸摇晃。
“野蛮人,”贝尔纳写道,“不愿服用唆麻,而且因为他的母……琳达一直处在唆麻假日中,显得特别悲伤。有一点很有趣,尽管他母……的衰老状态和丑陋外貌极其令人厌恶,野蛮人还是频繁地看望她,并且流露出深刻的依恋之情——这例子很有意思,说明了早期条件设置可以改变甚至战胜天然冲动(此例中为躲避丑恶事物的冲动)。”
他们降落在伊顿公学的屋顶上。学校操场的对面,五十二层高的卢普顿大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光。左边是一间大学,右边是学校社区合唱厅,安装着庄重的钢铁架构和维他玻璃。在广场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尊铬钢制作的,古色古香的弗德像。
下飞机后,学院院长加夫尼博士和女主任济慈小姐接待了他们。
“这里也有很多多生子吗?”参观开始前,野蛮人忐忑不安地问。
“不多,”院长回答,“伊顿只接收上层阶级家庭的孩子们。一卵只能长成一个成年人。当然,这让教育变得尤为困难。但是,我们没得选择,他们将来是要身负重任的,还要处理突发事件。”他叹着气说。
与此同时,贝尔纳已经对济慈小姐浮想联翩。“如果你哪个周一,周三或周五晚上有空的话……”他边说边用手指戳了野蛮人一下,“你知道,他很古怪,”贝尔纳又加了一句,“怪得很稀奇。”
济慈小姐笑了(这笑容在他眼里着实迷人),说了句谢谢,并表示愿意去参加他的晚宴。这时,院长打开了一扇门。
在阿尔法双加教室里,约翰度过了迷惑不解的五分钟。
“基本相对论是什么?”他小声问贝尔纳。贝尔纳试图解释一下,但马上改变了主意,建议他们先去别的教室看看。
在走廊上,能听到贝塔减地理教室门后一个洪亮的女高音在叫喊,“一、二、三、四,跟着我做。”声音中带着疲倦和焦躁。
“这是马尔萨斯体操,”女主任解释着,“当然,我们这里大部分女孩儿都不能生育,我自己就是。”她对贝尔纳一笑,“但是我们还有大约八百个未绝育的女孩儿,她们需要定时做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