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冬十二月丁亥

亲爱的观音老师：

好吗？过几日就要离开灵山了。风尘仆仆十几年，总算是有了个结果。此刻坐在灵山的禅房里，百感交集，心中有许多的话要讲给您听，却又无从谈起。窗外夜色皎洁，月亮很低，故乡已在万里之外！总想起朋友的那首诗：故人拿出旧文章，梦中关山已苍茫；身似浮萍随浪转，长安万里是他乡。真的是忍把他乡做故乡啊。

能在灵山上见到您真的很幸福。自从长安别后，十多年不曾晤面了，您依旧神采奕奕，而我却满面风尘。岁月无情啊，在长安初次相逢时，我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却不敢去照镜子。也许生活的艰难会让人老得快些。

有机会能跟您促膝长谈是我一生的荣幸，至于那些道歉的话，就太见外了。您说让我来西天取经，实际上也有自己的私心。因为灵山要从菩萨中挑选一个晋升为佛，您跟普贤、文殊都是热门人选。您说只要取经成功，佛法得以在大唐传播，那么您就有了绝对优势。所以普贤与文殊就处处作梗，要把我毁在取经的路上。我很感谢您说出事情的真相，这是对我的真诚情意。您问我对您会不会有不好的看法，我说不会，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不管怎样，您已经给了我很多，没有您，我是无论如何走不到今天的。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您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更愿意记着您的另一句话：纵然有过多少的私欲，但在大唐弘法是我们真诚的愿望，这条路必须有人走过，这比所有的东西都重要！

我相信您对我是真诚的，对取经事业是真诚的。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如果没有您的援手，即便在灵山脚下我们也寸步难行。听迦叶长者说，这次要不是您在佛祖面前揭露真相，据理力争，恐怕我们早到地藏菩萨那里报到去了。显然，普贤和文殊菩萨是做贼心虚，怕引火烧身，也就不敢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了。他们机关算尽又得到了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不知道他们菩萨的果位，是如何修炼成的。好在您慈悲宽厚，否则把他们的那些糗事端给佛祖如来，怕是连菩萨的位子也保不住！

灵山真是个好地方。我朋友曾有点刻薄地说，天下的好山好水，基本上都被和尚和道士占着，多亏了有这些好山好水的帮忙，他们才把自己装扮得有点神仙样。当然，我希望我朋友说的不包括灵山。不过在灵山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也就是一些小小的插曲而已。去大雷音寺的路上有很多绝妙的景致，本想过去看看，可到处都有人守着，要收门票。没想到在佛界圣地，也满是铜臭味了。有位导游告诉我，每天来灵山朝圣的人很多，观光业的收入相当客观，现在已经成为灵山的支柱产业。山涧旁是一排排的高档别墅，说是为附近的官员和有钱人度假（号称“灵修度假”）准备的，里边的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路上还碰见许多寺庙，本来想进去烧炷香，可香火贵得惊人，大概是山下的几十倍（古今中外，寺庙越有名，香火钱就越贵，普通老百姓去这些地方烧香都烧不起，这与我佛倡导的“众生平等”大为矛盾。辛注）。寺庙里很热闹，红男绿女们排着队等待卜卦，我想这笔收入也相当可观吧。

尽管人穷志短，处处碰壁。但大家的情绪还是很好，毕竟为了这一天走了整整十三年，用八戒的话说，生个儿子也准备着考秀才了！回头想想，十三年如一梦啊，所经历的艰辛，讲来谁会相信。一路上不知经受多少辛酸，留下了多少悔恨，还有数不清的死去的冤魂，那么多沉重而荒诞的故事。有多少次大家准备放弃，有多少次生命的花即将凋去。谁说得清，我们走过多少个日出日落，翻越了多少崇山峻岭，趟过多少大江大河。又有多少次被命运抛弃，却又在绝望的边缘上回来，重新开始。不知曾看过多少或狰狞或伪善或温和的面孔，为猜透每个面孔后的秘密曾有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我们有一万次死去的机会，可我们活了下来；我们有一万个放弃的理由，可我们坚持了下来；我们有一万次失败的命运，可我们依然走完了全部的旅程。不管我们最终能得到什么，走在灵山的土地上，看着他们自得的笑容，我依然感到莫大的安慰。很多人死在了通往成功的路上，我们至少看到了结果，不管这结果是好是坏。如我朋友所说，生命只是个过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过程是否圆满，而是这个过程是否完整。

在去雷音寺朝见佛祖前，我们先去佛祖办报到，然后被带到礼仪培训中心进行临时集训。结果因为报名费的事，悟空与培训中心主管罗汉发生了口角。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本想在灵山圣地，应该全部是免费的。幸亏碰见一位好心的菩萨，托他的人情过了关。不过主管罗汉还是骂了我们几句：这么个穷鬼，不老实在家里窝着，到灵山来丢人现眼啊？培训的内容很简单，也就是怎么给佛祖作揖、怎么说话、不要随地大小便等等。

大雷音寺的确气势非凡。可比起天竺国王的大殿，规模还是要小一点。虽然也铺着金砖，也就是在青砖上镀了一层金而已。听人说，除非有特殊的礼仪，佛祖如来一般是不会在这里办公的，平时定期开放了给观光客参观。当然，门票价格相当不菲。看得出，灵山的长官基本上都到了，有八大菩萨、四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八伽蓝等等，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您，本想打个招呼，但又觉着场合不对就免了。看来灵山的官僚体系也够臃肿了，难怪香火钱老是涨价，养活这些长官真是很不容易。

佛祖坐在莲花宝座上，春风满面，不过他的确应该减点肥了。按照惯例，下边的神仙齐声高唱：佛祖万岁万万岁！佛祖向下边挥挥手，朗声道：众爱卿平身。表演完了，就正式开始办公。佛祖宣我们上前，说：唐爱卿、小孙、小猪、小沙、小白，你们发扬了不怕牺牲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代表佛界中枢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衷心的祝贺。佛祖讲完，下边掌声雷动。我说这些成绩都是在佛祖的领导下取得的，我们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佛祖道：唐爱卿，你们一路上受的磨难我是清楚的，灵山的各位长官也是清楚的，干事业嘛，怎么能没有一点牺牲！然后他又问了大唐的一些事情，我做了简单的回答，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佛祖听完道：李世民这小子绝对是个人精，有两下子，就是他手下那个魏征可不怎么样，老提意见，没有大局意识嘛！破坏天下太平的大好形势嘛！普贤这时候出列奏道：我最最伟大不朽的佛祖，像唐僧这样的栋梁之材，实在是我佛国的光荣，应该好好宣传，树个典型啊。佛祖说行，就由普贤安排，多做点报道，组织下边的菩萨、罗汉开座谈会，请唐爱卿做报告，云云。悟空没事找事，唾了普贤一口，道：你还好意思在那里胡说八道！要不是佛祖阻止，怕是他会骂一些更难听的。佛祖笑着对悟空道：小孙，有你这么跟上级说话的吗？你这个人啊业务上还行，就是纪律性太差，不讲卫生，一辈子不刷牙，口臭，随地大小便，以后一定要按照官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啊！经佛祖这么一说，悟空就不好意思再骂街了。

接着是所有的神仙都出来表态，赞颂了我们一番。然后由文殊菩萨来宣读佛国中枢的决定，决定说：大唐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杀人害生，孽畜横行，罪恶累累，恶贯满盈，致使地狱鬼满为患，天地震惊。为普度苍生，经佛国中枢决定，赐《法》《论》《经》三藏佛经，共计35部，15144卷，着令弟子唐僧带回大唐，教化万民！说实话，听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有点腿发软，真如决定上所言，李世民这小子怕是应该死上一万回了。就算是要突出传法的意义，也没必要把别人说得屁也不是嘛。没想到在灵山，也玩这种粗糙的逻辑。最后佛祖又关切地问了问我的身体，还特意吩咐太医院安排时间诊治一下我的前列腺炎。佛祖说：一定要爱护人才啊，尤其像唐爱卿这样万里求法的国际战士！

接下来的几天很忙，基本上都是普贤菩萨安排的活，他对我们照顾之周到真是让人感慨不已。看来普贤菩萨真是深得为官之道，拿得起放得下，做什么都不脸红。他私下里还招待我喝茶，对我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误会，小唐啊，我向来是非常支持观音菩萨工作的，我们是最最亲密的战友，这一次也一样，大家都是螺丝钉嘛！我没有做声，也无话可说。他还拍着胸脯说以后有事找他，能帮的忙他万死不辞！报告会一共开了三场，题目是普贤菩萨定的，主要是介绍西行路上的先进事迹，宣扬无私奉献的取经精神。灵山的菩萨、罗汉都参加，报告会由普贤菩萨主持。做报告的主角是我，悟空、八戒和小沙各讲了几个时辰。其中最受欢迎、最轰动的是八戒的演讲：清心寡欲做个合格的出家人。八戒在演讲中主要讲述了在西行路上，他如何克服美色的诱惑，保持了一个干净出家人的本色。

八戒说：各位同仁，虽然那些靓妹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我都没有被腐化，没有堕落，所有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都被我及时地、果断地消灭在萌芽状态。作为一名合格的出家人，一定要有抗腐蚀的能力，不被糖衣炮弹打倒的能力。怎么做到这一点呢？我的经验是我们时刻都要牢记佛法和纪律，牢记佛祖的教诲，时刻要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我们是出家人，乱找女人，那不是禽兽吗？别说找，想也是不行的啊。我们有多少优秀的同仁经不起诱惑，被拉下了水，我为他们痛心啊！同仁们！……

开完报告会休整了几日，我就决定动身回长安。八戒和悟空很不情愿，他们说刚找到感觉，又要走了，起码也得等我们的文集出版了再走不迟啊。忘了告诉您，普贤正在组织一帮笔杆子，编辑我们演讲的文集，说是给佛界的菩萨、罗汉们做思想教育的教材。文集由佛祖题写书名，普贤菩萨亲自作序。亲手安排西天取经的您反倒一边站了。这样也好，您是不愿意凑这些热闹的。尽管他们不乐意，我还是决定动身，我来灵山是为了取经，而不是过模范和尚的瘾！

我们几个去灵山档案馆提取佛经，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他们让我们交纳版权费！我说取经回去是为了普度众生，完全是公益性质，不是做生意啊。资料中心的主管罗汉说：你取经回去普度谁关我屁事，我是照章办事，不交版权费就休想把书拿走。我说开始让我来取经时没说过这些啊！他说这还用说吗？你们那里盗版猖獗，你以为我不知道？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经济损失，你知道吗？而且他开的价码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说没钱他就火了：没钱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来抢劫啊！没钱早点滚，我还要跟西边的几个客户谈事，人家出的价码不比你们低，跟大唐比，人家不就是巴掌大的一个岛嘛！我说要不先把经给我们，等从大唐朝廷要了钱，再还给你们。一听这话他来劲了：少给我来这一套，以为我傻是不是？前几年来了几拨野和尚，也说是先拿了经回头把钱给我们，你看看，现在还挂着账呢！我可是让你们这些穷和尚给坑苦了，我现在只认钱，打白条子没门，没钱就走人。好像他不是和尚，难得他还是个罗汉！没办法，只好又麻烦您出面，打个五五折，版权费暂时由您垫付了。等回到长安，跟大唐朝廷要了钱，再还给您吧。

一切已经收拾妥当，只差动身了。今天去看望了迦叶和阿难两位尊者。说实话，这几位老上级还真不错。现在很多官员越是年轻就越差劲，想起来让人心寒！迦叶和阿难尊者是最早跟着佛祖的难兄难弟，最艰难的日子就是他们三个一起走过的。我给两位尊者讲了祇树给孤独园的见闻，他们很伤感，只有长长的叹息。

迦叶尊者说：再伟大的思想，一旦与人性或神性中的弱点结合起来，就会产生各种怪胎，比没有思想更为可怕；任何一片圣地，一旦发生于其上的人的故事变异了，就会变成废墟，至少是精神的废墟。如果心里没有阳光，一万个太阳又能怎样。我们就是这样在黑夜中渴望着光明，又急不可耐地从光明中奔向黑暗。光明是美丽的传说，黑夜是我们心甘情愿的选择！

也许吧，我似乎能听懂他的话，但听懂了又能怎样。那个当年在菩提树下静静打坐的清秀青年，已经是两鬓白发，只有低沉、无可奈何的叹息。茶杯捧在他的手中，茶已经凉了，我走了。

夜色中月亮很低，很低，低得似乎伸手可以触摸。可这是当年的月亮吗？真正的故事到哪里去了，藏在灵山的哪一个角落？几万年来，真的没有人去找过它吗？

玄奘午后于灵山第二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