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夏四月戊申

亲爱的观音老师：

上次我可能太冲动了，是我修为不够。感谢您能体谅我内心的悲凉，我只是想讨回一些做人的尊严。至于您来信中道歉的话，实在让我很难堪，其实我说那些话只是发泄一时的情绪罢了，并不是非要向您讨一个说法。有位朋友曾告诉我，在很多时候，一定要讨个说法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为它经常变成一种借口，为自己的无知与罪孽开脱的借口。也许他是对的。

五庄观的事，观音老师您是能看明白的。本来是八戒嘴馋要吃人参果，但自己不干，他怕羊肉吃不着反惹一身臊，就怂恿悟空这个二百五去干。他抓住了悟空致命的三寸：无法无天、爱出风头，时刻不忘张扬自己多有能耐！您上次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脆弱的命门，这个命门就是他自以为最牛的地方。以为自己最聪明的，聪明就是他的命门；以为自己最高尚的，高尚就是他的命门；以为自己最强大的，强大就是他的命门；他们都死在自以为最牛的地方！

当年我云游四方时，听说江湖上有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武功已臻化境，毫无破绽，特别是所谓“借花献佛”一招，诡异莫测，几乎干掉了江湖上所有的高手，即便是武林大佬们组织的联合军，也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家伙会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手中，制造了江湖上最骇人听闻的事件。我曾经见过那个小和尚，形容猥琐，实在没什么特异之处。我向他请教事情的原委，他说：那算什么啊，道理很简单，要制服这龟儿子，就要找到他的破绽，江湖上的混蛋们其实并不明白，他的破绽就是“借花献佛”啊，当龟儿子向我使出这一招的时候，格老子就把他结果了！八戒就是抓住了悟空自以为最了不起这个毛病，犯下了偷吃仙果、毁坏仙树的罪行。一方面八戒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同时也报复了悟空，宣泄了一直压抑着的怨恨。

这件事已过去，就不提了。好在老师您已经救活了那棵人参果树，至于吃到肚子里的，也只好不了了之。我要向您汇报的是另一件事，我炒了悟空的鱿鱼（或者说悟空炒了我的鱿鱼）。他不干了，回花果山当他的山大王去了。在别人看来（将来的历史书也会这么说），悟空一定是我赶走的，我是个薄情寡义、混淆黑白的小人、举世无双的大混蛋，是非不明，人妖不分。也许我在判断上有错，但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事实是这样的。在行路中，我们碰见了一个小女生，一副邻家小妹、楚楚可怜的样子。八戒一见她就开始流哈喇子，叫人家姐姐。可悟空说她是妖精，冲上去要灭了人家。她跪在我面前诚惶诚恐、泪流满面、细声哀求。作为出家人，我自然心有不忍，说了悟空几句：悟空啊，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应该是好男不敢跟女斗，好男经不起跟女斗，否则非被弄死不可，就像我。辛注），我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这么可怜的小女生，还算是人吗？悟空揪住小女生不放，还指着我骂：唐老师，就他妈的你是男人，你是不是想上这个***啊？！我实在有些火了：孙悟空，你天天骂我娘，我今天也骂你妈一回，你他妈的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会杀人放火吗？有什么了不起！我的话彻底激怒了他，他抡起金箍棒，照那小女生打去，她马上脑浆迸裂，仆地身亡。

对着那无辜小女生的尸体，罪恶的负疚感简直让我发疯。八戒也说了一大堆悟空的不是，更是让我义愤填膺。我念了紧箍咒，看着满地打滚的悟空，语无伦次地乱骂了一通：孙悟空，你这个刽子手，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算是给社会除个害。从今天起，我们一刀两断，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你也没有我这样的老师。滚吧！滚回你的花果山，当你的流氓头子去！老子不稀罕你帮忙，老子自己西天取经。他本来扬言要宰了我回花果山，但怕我念紧箍咒，就过来向我求情，小沙也替他说情。我想反正事已至此，只要下不为例，也就罢了。八戒提议我一定要让悟空写保证书，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罪行。我说算了，那玩意跟手纸没什么区别！

所谓祸不单行，后来又是老太太来寻自己的女儿。听完老太太说明原委，我惭愧地抬不起头，人家的女儿已经被我们弄死了！我想对老太太解释这件事，但又说不出口。悟空这家伙还盯着人家冷笑，完全是一副流氓嘴脸。八戒一看麻烦来了，就说尿憋，躲到一边去了。悟空指着老太太对我说：唐老师，这老***也是个妖精！老太太抡起拐棍要打悟空：你这小鬼好不懂事，有爹妈生没爹妈教养，我是老***，那你姥姥、你妈妈不就是老***了？一点礼貌都没有，小心我告你妈妈打你的屁屁！我心里想，我们把人家的女儿都搞死了，现在又欺负这么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还算人吗？忙安慰老太太几句：徒弟没礼貌，都是我这个老师不好，他就是这么个混账东西，您就原谅了他吧，别生气坏了身子。

唐老师，你又上这个***的当了，她是妖精，你这个猪头！悟空又开始骂我。我立马气又上来了：孙悟空！你看着谁都是妖精，就你他妈的是圣人，我看你才是妖精！唐老师，他就是这副德行，谁也没他牛，其实不就是个混过几天黑社会的小瘪三！见没有危险，八戒又跑了回来，并帮腔道。八戒的话让悟空怒火奔腾，冲过去就给他一个耳光，然后拎起老太太摔死在石头上。

接下来又是我用紧箍咒收拾他，让他滚。他表示不滚，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警告他：孙悟空！你听清楚，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晚上八戒来找我，郑重其事地说：唐老师，别再留着这个畜生了，乘机会清理队伍，要么赶走他，要么就多念上几个时辰，弄死他，唐老师您一点也不能手软啊，您这是为民除害，为取经大业扫清障碍啊！我不想弄死他，既然已经答应给人家机会，就不该再食言了。况且，八戒心中那点破事，我太清楚了。

后来又碰见了老太太的老公，说是找自己的老伴和女儿。看着被我们弄得家破人亡、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几乎惭愧得不敢正视。这算得上是连环命案了，按照大唐的刑律，我们就是被凌迟处死一万回也不过分。连刘三也知道“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何况我们是出家人。西天取经是为了普度众生，像这样草菅人命，胡作非为，取经还有什么用。没想到悟空又认定他是妖精，又要粉碎人家。我劝了也没用，结局可想而知，白发老人砸成了白骨一堆。悟空得意洋洋地指着它教训我：你看清楚了，这就是白骨精的罪证！开始我有点信了，也许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让心里的负罪感轻一些罢了。可八戒提醒了我：唐老师，这是孙悟空在玩戏法，他什么变不出来！听完八戒的话我火冒三丈，就念起了紧箍咒，直到这家伙疼得快没命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我已经给孙悟空机会了，可他就是不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如果再容他给我当徒弟，我岂不是成了土匪头子吗？一味地包庇杀人犯，那应该是与杀人者同罪的！我下了决心，与他彻底一刀两断。他开始不答应，怕我继续用紧箍咒收拾他，就说一刀两断可以，他本来就对取经这件破事我们这些破人没兴趣，但必须保证以后不再用紧箍咒折磨他。我答应了，并给他写了保证，大家以后各奔东西，互不干涉，假如反悔了，我就入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悟空走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伤感，毕竟大家在一起有些日子了。小沙还苦苦哀求我把他留下，我拒绝了。其实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从五行山救他开始，大家一起风餐露宿、历尽艰险，磕磕绊绊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啊！不过为了您交给我的事业，为了我的良心能够平静，我不得不这样做。其实我并不愿意让他走，因为我明白，我现在多么需要他，找一个像他这样业务好的人才实在太不容易了。

我也没有刻意为难他的意思。我是普通人，没有资格审判孙悟空，也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但我有权利审判自己，为自己的道德负责任。我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我可以要求自己即便是为了如何高尚的目的，也应该使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最基本的道德原则。

为悟空的离去我向您道歉，毕竟他跟着我是您的意思，是您把他介绍到我这里工作的。可我想您会理解我的苦衷，因为不这样，我终要辜负您的真意了！

玄奘夜于山中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