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冬十月辛卯

亲爱的观音老师：

最近可安好？听人说，灵山很近了，已经没有几天的路程。可我觉着灵山突然变得很远很远，比我离开长安时还远。曾经有一位长者告诉我，世上的距离有两种，一种是地上的距离，一种是心上的距离。离开长安的时候，虽然地上的距离很远，可心上的距离很近；而现在地上的距离近了，心上的距离却远了。我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离开长安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渴望，本以为历尽艰难，在灵山脚下我会激动不已。可是没有，真的没有，观音老师，只是感觉做了一个梦而已。也许这个故事太长太曲折了，已经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热情，当故事到了高潮的时候，反而心里感到失落与空白。而就在灵山脚下，我们似乎是莽撞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时刻准备着被人扫地出门。现在我们被关在一座寺院的马厩里，等待着审判。

我是趴在马槽上给您写这封信的。突然想起西方的圣人被他妈妈生在马槽里，我忍不住笑了。我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笑。那个人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是被自己人钉死的。据说在他被钉死的时候，他要拯救的人向他扔石头、吐口水，只有他的妈妈哭了，他却对着妈妈笑了！没有人能够真正明了，他为什么要笑！也许只有他的妈妈明了，儿子的笑与妈妈的眼泪一样悲凉。其实今天那些天天跪在他的圣像前祈祷的人，跟当年向他吐口水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们吐口水是正常的，他们顶礼膜拜也是正常的。将来可能要顶礼膜拜的，现在他们正对着他吐口水呢！这就是人间的游戏。我华夏的圣人孔夫子曾惶惶如丧家之犬，现在最新鲜的冷猪肉也吃不完啊。孟子曾经说过，要成为世人景仰的大丈夫，就“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其实孟夫子忘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必先被人吐口水、扔石头。我朋友说，凡英雄圣贤都经过非凡的洗礼。是啊，天天被唾，洗得还不彻底吗？

我们被关起来与一件命案有关，或者说悟空他们三个竟然在灵山脚下，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也许这是被安排好了的整场游戏的一个句号，但我们罪责难逃。发生这起血案的地方叫灵县，几百人死于非命。

事情要从寇家庄说起。寇家庄的村长是灵县首富，经营着很大的产业，每年光靠灵山上的香火订单，就赚了不少钱。他还开了好几家酒店，专门招待去灵山朝圣的人，收入也很不菲。跟李总裁不同，寇村长虽然有钱，却从不胡作非为，是正经的生意人。发财后也做了不少善事，比如说给寇家庄修路、建尊老院、资助失学儿童、善待僧侣等等，是当地有名的慈善家。我们到寇家庄投宿，他一万个欢迎。他说早就听说大唐是礼仪之邦，心里仰慕得很。今天有大唐的和尚来，实在是三生有幸，云云。

寇村长虽是生意人，但对文化也颇有研究，至少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在我大唐帝国这种人一般都自诩为“儒商”，老是嫌钱臭整天说自己其实是文化人。其实做商人也不丢人，造福桑梓，像陶朱公那样的，也是值得万世景仰啊，犯不着给自己贴上文化人的标签。连主张君子固穷的老夫子，也曾经表扬过在齐国搞市场经济很成功的管仲，认为他干得不错啊。之所以装儒商，在我大唐，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被文化人出身的大小长官整怕了，用文化来包装包装，免得行贿的时候，人家嫌送的钱臭。

寇村长对我们的招待极为周全，并介绍老婆和儿子与我们见面。说实话，寇村长的老婆长得比终南山的黑熊好看不了多少，一嘴黄牙，而且目不识丁。听人说，虽然守着一个黄脸婆，寇村长从没有包过二奶。至于他经营酒店里名伎云集，那只是做生意而已。也许吧，有钱人能做到这一点的确也不容易了。

寇村长说我们到这里来取经，其实他们更羡慕我们大唐呢。并要求我回去的时候能够带着他的儿子到大唐去留学。我满口答应了。长安确实有很多留学生，但大多数是从扶桑和高丽来的，从天竺去的至少我还没有听说过。盛情难却，我们在寇家庄多呆了几日，就辞别上路。寇村长留恋不舍，还送给我们很多的财物，我婉言拒绝了。我说我们快到了，用不着了。

就在离开当晚，寇家庄就出了大事。一伙强盗洗劫了寇村长家，杀死了寇村长一门几百口，所有的财物被席卷一空。奇怪的是，寇村长的夫人与公子却幸免于难，说是当时在厢房里没有被强盗发现。第二天，寇夫人告到了衙门，县令发出布告，命令全城的巡捕四处捉拿我们。其实根本不用那么大动干戈，我们就在离城不远的路上。巡捕在路上围住我们，宣布了县令签署的逮捕令。悟空他们三个准备动手，被我阻止了。我想可能是误会，到衙门里说清楚不就行了。事实上这件事在衙门里恐怕永远是说不清楚的。

我们被押上衙门大堂。在我大唐，一般来说衙门大堂中央都挂着“天理人情国法”的牌子，四周贴满“坦白”、“肃静”等标语。关于“天理人情国法”，我朋友曾经进行过一番剖析，他认为，首先是天理人情，其次才是国法，可天理谁说得清楚？人情完全是为搞关系正名，最能解决问题的国法反倒成了其次。一切都是长官说了算，就算你按法当诛，可用天理人情解释一通就没事了，如果依国法没什么问题，可套上天理人情，你就没命了，这种设计实在是高明之至！我朋友进一步说，好的国家一般是“国法天理人情”，次之为“天理国法人情”，最坏的就是“人情天理国法”。而天竺国的大堂上连这些东西也没有，只有各种刑具（我们是把刑具藏在后边），要是不按照长官的意志老实交代，就先弄残废再说。

县令让我交代洗劫寇家庄的过程。我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他说你们贪人钱财，草菅人命，简直禽兽不如，还不老实招来。悟空气得要命，冲上去要揍他，我赶紧拉住他：悟空，这是灵山地界，世尊脚下，别给自己惹麻烦！我对县令简单讲了在寇家庄的经过，我说：寇村长一家被杀我很难过，可我们真得什么也没做，你不能冤枉人啊。县令见我们不招，就吩咐手下用刑。悟空他们三个又要动手，被我制止了。就剩下最后几步，忍一下或许就过去了。用刑方法基本上跟大唐的衙门一样，没什么新意。等他们把我弄得差不多了，才让手下拖着我和悟空他们几个关在一起。

悟空气得眼里都快流血：唐老师，我们何必这样受欺负，老子不用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灭了！我说悟空你要是还拿我当老师就千万别胡来，大家辛辛苦苦十几年，历尽千难万险才到了这里，不能功亏一篑啊。悟空说：妈的，要知道灵山也是这么个破地方，老子就不来了，大不了宰了这几个，大家散伙算了。八戒说反正苦也受了，现在散伙实在划不来。也的确委屈他们了，以他们的本事，那些巡捕算不了什么。要是往常，就算我怎样劝解也没用，怕是早把他们灭了，可现在是在灵山脚下！唉，原来到了我佛的圣地，比别处还难！

当晚我们跟一个牢子聊天，才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真相。原来这灵县虽在灵山脚下，其实也不太平，有一股非常猖獗的强盗，抢人财物、淫人妻女无所不为。所有的商家都要给他们交保护费，比交给朝廷的税还多。这伙强盗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是因为他们来头不小，很少有人知道，这伙强盗的头子就是当下的县令大人！没有官府的支持，任何强盗都成不了气候。衙门的巡捕等于就是强盗的专业保镖。强盗县令早就盯上了首富寇家的财物，可是一直没有好的机会。寇村长声名在外，又跟灵山的人关系非凡，强盗县令不敢轻易下手。

作为阴谋的第一步，他把寇村长的老婆拉下了水。寇村长虽然为人正派，不乱搞男女关系，算是个好丈夫。可他身体不太好，加上事业心强，也就冷落了自己的老婆。别看寇夫人长得不怎么样，可勾引男人是一把好手（丑女多做怪，古今大同。辛注），寇村长在外边没有二奶，可他老婆在外边养着一堆二爷。其实村里的人都知道，也就是寇村长蒙在鼓里。对于当地的很多小帅哥小混混来说，寇夫人无疑就是他们的银行。虽然过程痛苦点，收入却不低。那县令也就投其所好，跟寇夫人勾搭成奸，一直谋划着干掉寇村长，霸占他的家产。谁说“丑妻家中宝”，那些歪嘴的女人玩起毒来比谁都厉害。看来女人好不好，厚道不厚道与长相并没有多大关系。玩死自己丈夫的，怕是狐狸精占少数，大多是黄脸婆。

我们一到寇家庄，他们以为机会来了。就在我们离开当晚，县令派人血洗寇家庄，然后嫁祸于我们。强盗县令并非不知道悟空他们三个的厉害，他对齐天大圣的名头早就如雷贯耳，可仗着在灵山脚下有人撑腰，就无所畏惧，胡作非为，量我们不敢把他怎样。跟大唐没什么区别，天子脚下的官吏就是比别人蛮横！

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有什么用，就算是要上诉，告谁去，告到哪里去？也只好自认倒霉罢了。聊了会我就睡了，可悟空他们三个没有睡，他们忙了整整一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趁我睡着时，偷偷地溜了出去。先到衙门找县令算账，县令不在，就把所有的衙役杀死，并悬挂在大堂上。然后由一个衙役领路，寻到了那帮强盗的基地，正好县令和寇夫人也在。他们正在喝酒快活，并请了几个姑娘在跳肚皮舞。悟空他们三个冲上去一顿猛砍，时间不长包括县令和寇夫人在内几百人全部被砍死。除了县令和寇夫人的尸体，其他所有的东西被他们放了把火烧成灰烬。他们还把郡守和寇夫人的尸体扒光了悬挂在城楼上，并在他们的肚子上血书“奸夫”“淫妇”四个大字。就这悟空还觉着不尽兴，建议回去把衙门放把火烧了，因为八戒说太困这才作罢。然后三个人回来倒头就睡。清晨我醒来时，他们还在呼呼大睡！

命案惊动了灵山。普贤和文殊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呼啸而来。我说悟空你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是伤天害理啊，我们还算什么出家人，简直就是刽子手嘛！这个混蛋还满不在乎：唐老师，我哪里受过这种鸟气？不就是杀了几个人吗？大不了回花果山去，一路上老是被这些混账整，老子就是要在家门口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小沙态度还行，认了错。八戒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什么反正干也干了，说啥也没用，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观音老师啊，他们就是这个德行，你说我能把他们怎么样？

普贤与文殊菩萨这回总算抓住了把柄，我们等于是自投罗网。我不敢说这些事后边有他们主使，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非常欢迎这份从天而降的重礼。他们把我们铐了起来，带到附近的一所寺庙里审讯。普贤菩萨阴着脸问我：唐僧，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界的纪律第一条就是不杀生，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说弟子知道。那你怎么解释发生在灵县的事，他问。我说：长官，都是我的错，我知罪！文殊菩萨在旁边笑道：这小子态度倒是蛮端正的。普贤菩萨又问：这事是谁主使的？我答道：是弟子主使的，弟子罪该万死！小沙插了一句：这件事情与唐老师无关，他不知道，是我们三个干的！普贤菩萨指了一下小沙的嘴，他马上变成了哑巴，说：我没问你！接着他又问八戒是不是他主使的，八戒直摇头，说他只是个听命干活的人！

普贤与文殊菩萨怕悟空破口大骂，早就封上了他的嘴。悟空只能在一边干着急。既然你承认是你主使的，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干？普贤菩萨又问。我说：长官，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想解释什么，烦透了！你主使的你不知道！他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是我主使的，可为什么要主使这件事情我不知道！那你要想想后果！他说。

我有点失去理智，冲普贤菩萨喊道：我他妈的已经玩够了，累了，什么也不想了，要怎样长官你随便，我有罪，我应该千刀万剐！文殊菩萨突然道：老大，要不要扁他一顿？敢跟您讲粗话，素质这么差！看样子他真的要扁我。普贤摇摇手，说：先把这几个犯罪分子关起来，等向佛祖汇报完了再做决断！

所谓冤家路窄，躲也是躲不过去的，这次落在他们手中，证据确凿，怕是不会有好下场。我心里倒没有什么负担，千难万险，能走到今天，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人生就是个过程，结果其实也并不重要。苦过、死过、笑过、奋斗过，也就行了。只怕是又给您带去了很多麻烦，我给观音老师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觉着心里挺愧疚。悟空他们三个跟了我十几年，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也心里很不忍。如果有可能，我是说如果，希望灵山惩处我一个人，能够宽恕他们，让他们回去过各自的日子吧。

西方的圣人耶稣在被钉死的时候，跟他一起被钉死的犯人还在嘲笑他，他宽恕了他的无理，并祈祷上帝宽恕那个犯人，因为他不知道。其实悟空他们也一样，在灵魂的最深处，他们也是不知道。

至于结果，一切都要看灵山的决定，只好在这马厩里等着了。闻惯了八戒的臭屁，有这碗酒垫底，马厩里的味道还算不错！

玄奘夜于灵山县灵山寺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