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绎涵找到于鉴是在两个人在超市里偶遇之后的第三天。那时，梅绎涵脸上的伤痕……

梅绎涵找到于鉴是在两个人在超市里偶遇之后的第三天。那时，梅绎涵脸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见。于鉴太了解梅绎涵这个人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她会到报社来找自己。当他在报社看到梅绎涵的时候，那种惊讶绝不亚于在超市里的邂逅。不过这次由于素类不在，于鉴便游刃有余。不过，他还是担心会暴露和她的关系。

梅绎涵自从见到于鉴的那一刻起，脸一直阴沉着，这与以往那个对于鉴百依百顺的梅绎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坐下之后，并没有急于提起前天的事情，沉默的表情里似乎孕育着更多的怨恨。匙子碰到杯子的声音让梅绎涵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于鉴抬起头来瞅了一眼梅绎涵，梅绎涵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天……”

“你是说它？”说着，梅绎涵指了指脸上的血丝。

于鉴一怔，心里不禁有点内疚。

“那就不必了！”梅绎涵呷了一口咖啡。

“我不是有意的。”

“那你是成心的。”

“我不想让素类看到你，那样对她太不公平！”

“你错了，她知道。”

“……是的，她……她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她再想起我们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我感觉那段日子很愉快。——你不愉快，为什么？”

“今天你想干什么？”

“生气了？上火了？哈，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和素类扬长而去之后，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你没有，你做得对，你做得很对，很好，很潇洒！很帅气！”

“既然你这样认为，我想我们俩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于鉴刚要起身，梅绎涵一把就抓住了他。“坐下！”

“你还想说什么？”

“你爸爸来信了。”

“你不要提我爸爸！”

“是写给我的，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你闭嘴！”

“哼！我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于鉴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梅绎涵。梅绎涵莞尔一笑，也站了起来，并且用双手轻轻地一按于鉴的双肩。于鉴无奈地又坐在了沙发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我太老了是不是？可方雪燃说我还很年轻呢，哈哈，你知道吗——”

“恶心！方雪燃？”于鉴蔑视地看了梅绎涵一眼，又说，“你们俩就做吧！”

“没有！我们俩还没做过，我是忘不了你啊，鉴！”

“你还有其他事情吗？我还要工作！”

“工作比我重要吗？”

“比素类还重要！因为我要吃饭！”

“我可以请你吃饭，我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你一辈子都花不完。”

“嘻，”于鉴抬起头来假装嬉笑地说，“很向往，但是我不需要这笔钱。”

“你需要！”

“我需要拥有一个完整的自己，并且没有歧视和虐待！”

“我歧视过你吗？——虐待？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我是说我自己——我自己歧视自己，虐待我自己！”

“好了，我们不要再吵了。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爱素类，甚至可以和她结婚。”说到“结婚”二字的时候，梅绎涵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于鉴，“当然，如果你什么时候，还需要我的时候，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的门是随时为你敞开的！”

“我不需要你的这扇门。”

“你不要急于拒绝，我想你会思念我过去对你的好，你一定会回忆那段魂牵梦绕的日子的。”

于鉴故作自然地笑了，随即又摇了摇头。

“我只想告诉你，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包括你的事业。我只是希望，你在寂寞的时候，或者是感觉到孤单的时候，可以想到我。”

“干什么？”

“哈哈哈，我知道你很聪明的。”

“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说着，于鉴站起身来，向咖啡厅外走去。梅绎涵从窗户里看到于鉴疯狂的奔跑，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她知道于鉴一定很痛苦，而他那奔跑的姿势让她满足了自己的欲望。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那个小男孩，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咖啡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似的盯了过来……

于鉴从咖啡厅里跑出来，突然发现整个世界是那样地不可思议——白的变成了黑的，黑的变成了紫的，紫的变成了黄的，黄的变成了红的，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不和谐，而且越变越糟。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种肮脏的幻觉，就像自己得了性病似的被人耻笑和嘲弄，那种毫无脸面的尴尬让于鉴的大脑产生了一种失落和不安，甚至对人生产生了厌倦的情绪。他疯狂地奔跑在大街上，就像一头被释放的公牛。他的旁边是高速行驶的汽车，轮胎和柏油路产生的摩擦声几乎淹没了整个城市的喧嚣。他用力摆开双臂，就像一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似的，手臂甩得高高的，胸膛挺得直直的。停滞的空气被他的奔跑冲出一股旋风，那种呼呼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不断地加速、加速……当于鉴跑到天桥的时候，他紧紧地抓住天桥的扶手，让扶手支撑着他的整个身体，口腔里急促地呼吸着被城市污染过的空气。他显得是那样地无力，抑或也是一种无奈。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腿被一个油污满面的小女孩紧紧地抱着。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个小女孩死死地抱着他的双腿，脸蛋上充满了令人怜悯的神情，并且不时地乞求着：“叔叔，叔叔，给点钱吧！给点钱吧！”

于鉴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么一个小女孩，尤其是当他看到小女孩手里捧着的那个破碗里还有硬币的时候，他不耐烦地冲着她大声喊道：“走开！走开！”说着，他想伸出腿来，但是那个小女孩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死死地抱着他的右腿。于鉴猛地一用力，硬是从那个小女孩的怀里挣扎了出来。但是那个小女孩发现他要跑的时候，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用手紧紧地拽住于鉴的裤角，并且在她倒地的那一刹那，大声哭了起来。

于鉴回头瞪了她一眼，有心想从口袋里掏出点零钱，但是当他把钱拿出来以后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带零钱，有的都是100和50元的。于是他向后一甩腿，想再次甩开那个小女孩。但是就在此时，小女孩抬起了头，大约是想再乞求一下，但还没有张开口，于鉴的后脚跟就踢到了她的下巴。她嗷的一下松开了手，又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起来。而此时，天桥上的行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对于鉴的行为指指点点。正当于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人群里冲出两个成年乞丐，他俩冲过来就抓住了于鉴的上衣。这两个乞丐，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很有力气。一个头发自然地打起了小辫，脸上除了白色的眼球以外，整个面孔就像一块煤球似的。另一个头发倒没有打绺，但是半边脸像是杂草似的长起了黑毛。

于鉴看到这两个乞丐凶神恶煞般地拽着自己的衣服，顿时慌了神，整个身体就像抽了筋似的不听使唤。他看着这两个成年乞丐，有心想解释清楚，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围观的群众也都对他用脚踢那个可怜的女孩的行为产生了厌恶情绪。

两个成年乞丐紧紧抓住于鉴，一直没有说话，但从他俩的眼神中就可以猜到他们想要说的话。一个眼睛就像是被水泡过的豆子似的，越来越膨胀。另一个乞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那架势，好像要把于鉴吃了一样。就在这时，一个警察从人群中走了进来。

“放开！放开！”那个警察大声喊着，但是那两个成年乞丐却是不依不饶。“怎么，放开！我让你们俩放开！”警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一拨其中一个成年乞丐的手。那乞丐回头瞪了一眼警察，随即放下了手。这时那个小女孩也停止了号叫，只是坐在地上抽泣着。

“怎么回事，你说！”警察指着于鉴问道。

刚被乞丐放开的于鉴，长吐出一口气，他用力向下拽了拽被乞丐抓皱的上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零钱了，刚想走了，她就扑了上来！”

“你不给人家钱也就算了，踢人家干吗？”

“她扑上来的时候，我也没有看到，我想抬脚走人，谁知正好碰到了她的下巴！”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报社记者。”

“有证件吗？”

于鉴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刚办好的记者证。这时人群里有人嘀咕道：“还是记者呢，这么没有修养！”

那个警察仔细看了看于鉴的记者证，并且瞅了瞅趴在地上的那个小女孩——她虽然还在抽泣着，但是她的下巴并没有看到被踢红或踢紫。警察蹲下身来，问道：“还疼吗？他踢你哪儿？”

那个小女孩抬起头来，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旁边的那两个成年乞丐后，用手指着自己的肚子。她的这一动作，引起人们一阵捧腹大笑。

“你们笑什么？散开了！”警察大声说道。

人群并没有散开，一个胆大的还大声说道：“被踢傻了，明明踢的下巴，却捂起肚子来了。哈哈！”

那个警察转过头来瞅了一眼于鉴。“你踢的她哪儿？”

“下巴。”

那个警察瞅了瞅小女孩的下巴，并没有发现红肿的迹象。“小孩，你想怎样？”那个小女孩抬起头来，却是不敢说话。她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旁边的那两个乞丐，嘴巴里突然吐出一个字来：“钱。”

这时警察站了起来，对于鉴说：“这样吧，你给他20块钱，这个小女孩也很可怜的。”

于鉴也不敢犹豫，马上就把钱掏了出来。可就在于鉴掏钱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用力向前挪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并且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于鉴的双腿。那个警察歪着脑袋瞅了小女孩一眼：“你想要多少钱？”

警察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小女孩一惊，并且更用力抱着于鉴的右腿，依旧不言不语，眼睛一个劲地盯着那两个乞丐。这个时候，警察明白了，他转过身来问那两个乞丐：“你们认识这个小女孩吗？”

一个乞丐瞅了瞅另一个乞丐，又瞅了一眼警察，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想怎么处理？”

这时，那个乞丐慢慢地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警察回过头来瞅了瞅那个小女孩，那小女孩一眨眼睛，还是直直地盯着那两个乞丐。

于鉴一点自己身上的钱，只有两张100的和一张50的。“给你50块吧。”

警察一笑，本来想说句话，但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是一阵捧腹大笑，警察只好打了一个圆场：“行了，行了，你把钱给她。”

于鉴低下身来，把钱递给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瞅了瞅钱，却没有接过来，而是又瞅了瞅那两个乞丐，然后低下了头。

“不用找了——我只碰了你一下！”于鉴道。

那小女孩并没有瞅钱，只是斜了一下脑袋，伸出一只黑不溜秋的小手，把钱接下了，同时另一只手松开了于鉴的右腿。

警察看到那个小女孩接下了钱，四下一瞅，说道：“散了散了，都干什么呢？”人群一哄而散，空气也显得特别新鲜起来。这时警察又对于鉴说：“你以后注意点，还是记者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于鉴长出一口气，瞅着警察的背影，又回头瞅了瞅眼前这两个成年乞丐。那两个乞丐一瞪眼睛，于鉴一惊，急忙向对面走去。由于过度慌张，于鉴有心想再看一看那个小女孩，但是走得太快，却没有转过头来。当他从对面的天桥走下来的时候，他无意识地瞄了一眼对面——那两个乞丐从小女孩的手中拿过钱来，把一张5元的扔给了那个小女孩就走了。那个小女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坐在天桥下面，伸出了捧着破碗的双手……

看到这里，于鉴心有余悸地苦笑了一下。这时那两个成年乞丐也停住了脚步，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于鉴，并且冲于鉴举起了拳头。

这天晚上，于鉴怀着满腔的气愤，写下了一篇文章。他本来是想用文字来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怨气。但是在写作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弱者，于是他把那些发泄的语言删掉了，只是按照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