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本章字节:13364字
刹那间,弓弦“嘣,嘣”作响,万箭齐发,拖着长长的火苗朝警棚飞去,像流星雨骤然降落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木屋上,顿时草席、葵叶腾起火舌,熊熊燃烧,运头角山又成为一片火海!正在搭建警署的苦力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家什,四散逃命而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红头阿三”和清兵惊得懵头转向,大呼小叫,只见周围的山上旌旗飘飘,人头攒动,又听得鼓角齐鸣,杀声震天,“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好似无数挺机关枪一起扫射。“红头阿三”明知不是对手,慌忙中胡乱放了几枪,便和清兵一起掉头飞奔下山,朝元洲仔方向跑去!
后山上的抗英乡民只是高声呐喊,猛敲锣鼓,燃放鞭炮,却并不追赶,有意放走几只小虾,好钓得大鱼来。
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办公室里,明亮的枝形吊灯下聚集着香港军、政、警最重要的几位长官:现任驻港英军司令gascoigne、汉文译名加士居,辅政司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正在聆听总督的指示。
卜力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连日来的劳累使他消瘦了许多,眼泡松松地垂下来,眼角又增添了几道纹路,前额的发际也似乎向头顶有所推进,年届五十九岁的总督已经显出几分老态。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依然非常好,那双眼睛虽然眼白布满了血丝,淡蓝色的眸子仍不失光彩,鹰钩鼻下的两撇小胡子也还是弯弯地翘着,那是他顽强的大不列颠性格的象征。
“我们将在三天之后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标志着那片土地正式归附于女王陛下的版图。为了这一天,窦纳乐公使从去年4月开始和中国总理衙门谈判,骆克先生从去年8月开始深入租借地进行调査,我在去年11月上任之前就已经介入此事,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从头至尾给予了极大关注并且不断地发出重要指示,直到现在,我们大家付出了整整一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胜利在望了。”总督的语调充满成功的自豪,转身看着地图,右手的食指指向大埔墟旁边的那个红色的圆圈,“国旗将在这里升起,这是我们早就选定的地方,虽然在建造第一座警署的过程中遇到一些挫折和困难,但我们决不会向那些反抗分子妥协,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决不改变!为了确保4月17日升旗仪式的顺利进行,我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我这里指的是军事措施。我们占领新租借地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埔,第二个目标是元朗,牢牢控制住濒临海岸的东西两端,我们就掌握了整个新租借地。从战略上考虑,吐露港为主攻阵地。从九龙东部,经红磡至九龙寨城,再向西贡进发,直到吐露港,沿线调动海军并且部署陆军兵力,是为攻击大埔的东战线;从九龙西部,由旺角经大角嘴海边至荔枝角、九华径,翻过山坡,穿过山谷,通往大鹏湾的沙田海峡,经沙田的大围、火炭、狗肚,至吐露港海岸,部署陆军作战以及后援供应线,是为攻击大埔的西战线。”
随着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总督胸有成竹地作出了军事部署。如果说,半年前刚刚上任之时,他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还几乎一无所知,还觉得地图上那些中国式的古怪地名非常拗口,那么,半年之后则已经如数家珍。其实,总督本不必如此详细地为部队规定进军路线,他只是驻港英军的挂名总司令,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去做。但卜力不容许别人忽视他的总司令头衔和海军中将军衔,他要充分显示自己不仅是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而且是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威和自豪,这一点,无论对于加士居,还是对于骆克和梅轩利,都是必要的。“在完全控制大埔之后,”他接着说,“我们将以此为基地,向西推进,占领元朗、厦村、屏山一带……”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一带恰恰是抵抗分子的老巢,”骆克插话道,“他们的‘太平公局’设在元朗墟,首领人物邓菁士家在厦村,邓伯雄家在锦田,而屏山的觐廷书室则是他们经常秘密集会的据点。我本来打算把元朗作为第一个占领目标,然后自西向东推进,但是考虑到那里的敌对势力比较顽固,而且舰艇在深圳湾登陆也不如吐露港方便,所以只好颠倒过来了。”
骆克作为最早插手新租借地事务的港府官员,他远比总督更多地接触到那里的实际情况,也更多地看到接管的困难,所以一开口总难免涉及不利之处,并且在无意之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总督的部署实际上出自他的谋划。
这番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权衡了全局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总督的小胡子抖了抖,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而不是畏惧敌对势力的顽固,在占领了大埔之后,我们将迅速地征服元朗、厦村、屏山和锦田,抓获几名农民首领是轻而易举的!”
“是,阁下,”骆克赶紧附和,“这一点,我确信不疑!”
“阁下,我渴望早日占领屏山!”梅轩利雄心勃勃地说,“那里的觐廷书室是一幢非常完美的古典建筑,可以作为我们的作战指挥部。它后面不远的山冈是建造警署的理想位置,到那时,我将立即着手实现这个夙愿,击碎中国人关于‘风水’的神话!”
加士居少将一身戎装,抬起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并不去插嘴。在他眼里,骆克根本不懂军事,梅轩利手下的那些警察也只能摆摆样子,香港政府的真正支柱是他这个英军司令,今天总督专门讲军事,就是对此最明确的诠释,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报告阁下,”秘书匆匆走了进来,“迟孟桓先生求见!”
“迟孟桓?”卜力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他那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分享盖瑞的晚餐的下贱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厌恶,瞥了一眼梅轩利说,“迟孟桓不是你的‘助手’吗?他似乎到这里来得太频繁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接见一个中国商人!”
“呃……”梅轩利一愣,迟孟桓一向都是有事先向他报告,这次怎么跨过了警察司直接求见总督?看来,自己对此人的投机钻营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心里也感到不悦,“阁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求见你……”
“他说,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总督!”秘书说。
“嗯?”卜力立即改变了主意,“让他进来!”
“是!”秘书转身去叫迟孟桓。
其实,迟孟桓就等在门外,总督刚才那番不耐烦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时至今日仍然称他为“中国商人”,真是令人寒心透了。但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听到总督的呼唤,他还是赶紧跨进门,心慌意乱地抬头看去,见几位要员都在这里,更不知如何是好,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报告总督阁下、司令阁下、辅政司阁下、警察司阁下!”一连串的“阁下”都祷告一遍,生怕哪炷香没烧到,得罪了任何一位都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他直接投靠的警察司梅轩利,按官衔不得不排在最后一位,更使他惴惴不安,“阁下,”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梅轩利说,“我先到了警察司,找不到阁下,因为事情紧急,所以就只好……”
“哦,这没有关系,”梅轩利作出大度的姿态,原谅了他的僭越,急切地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情报?”
“我的‘眼线’从厦村赶来报告说,他亲眼看见各乡的农民武装都朝东边开去了,”迟孟桓赶紧说,“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大埔……”
“估计?可能?”卜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知道的是事实,而不是你的猜想!”
“是,阁下,”迟孟桓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像有一根鼓槌在猛擂乱敲,“我猜想……啊,不,我敢断定他们是要袭击大埔的警署,上一次我和警察司已经领教过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名“红头阿三”踉踉跄跄地奔进来,红头巾泥污不堪,身上的绿色警服剐了许多裂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那副样子就像迟孟桓上次死里逃生赶回来报信的窘境重现……
“报……报告!”“红头阿三”嘶哑着嗓子,一边喘息,一边喊道,“警棚又被烧毁了!他们把我们包围了,四周的山上挤满了人,他们有……六八步枪、七九步枪,还有中国式的‘火箭’!”
“哼!”卜力总督发怒了,“半个月之内警棚两次被烧毁,梅上尉,你的部下简直都是废物!”
梅轩利的脸顿时变得青紫,迟孟桓却像赌赢了似的两眼放光:“总督阁下!看来,我的情报没错,他们确实到大埔去了!”
“这些话已经不用你说了,”卜力懒得再理睬他,转脸朝旁边的英军司令说,“加士居少将,现在该派部队去了!”
“是,阁下!”加士居立即向总督办公桌前走去,猛摇了几下摇把,拿起“德律风”的话筒,“我是威廉·加士居!接司令部,叫伯杰上尉听我的命令……”
“给广州领事馆发电报,”卜力对秘书说,“请满思礼总领事转告两广总督:他没有履行诺言,给警棚以必要的保护,令人非常遗憾!我本来希望,自我接管那天起,能够和新租借地的居民建立一种友好的、诚挚的、和睦的关系,可是,我的仁慈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被粗暴地践踏!为此,中国政府要付出代价,海关必须从我们的领土上撤走!而且,在4月17日升旗的那一天,两广总督必须派兵来维持现场的秩序!”
秘书迅速地记下了电文,然后把记录稿递到他面前。
卜力看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即发报!”
“是!”秘书拿过电文,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梅上尉,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卜力命令梅轩利,“你立即率领警察部队,乘坐汽艇赶赴现场,无论如何也要把旗杆竖立起来,把警棚重新修好,总不能让我在一片废墟上举行接管仪式!”
“是,阁下,”梅轩利肃然一个立正,“请阁下放心,我誓死完成任务!”他转过身,对迟孟桓说,“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啊?!”迟孟桓好似听到押赴刑场的判决!他没有想到,自己主动奉献了那么多情报,至今什么也没有得到,却还要再次跟着梅轩利赴汤蹈火!一想到上次运头角山的火海,两条腿就酥软了,瑟瑟地发抖,但是,警察司在总督面前向他下了命令,他敢不去吗?
迟孟桓几乎像拖着假肢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
“等一等!”加士居放下“德律风”话筒,向着门外叫道。
“噢……”迟孟桓惶然回过头来,“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梅上尉,”加士居连理都没有理他,脸朝着梅轩利说,“我已经命令伯杰上尉率领香港团队的一个连,从陆路赶往大埔,并且要求他们在明天下午一点钟之前到达,和你们会合!”
“谢谢司令阁下,”梅轩利激动地向他敬了一个礼,“这是对我最大的支援!”
汽艇在吐露港靠岸,梅轩利率领二十二名印度锡克族警察在元洲仔登陆。迟孟桓头戴钢盔,手持“勃朗宁”,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好似一步步在走向鬼门关。
出乎意料的是,从元洲仔到泮涌将近一英里的乡间小路非常安静,路旁的农田蓄满了水,还没有插秧,像一片破碎的镜子,倒映着远处的山岭,却不见人迹。梅轩利甚至怀疑昨晚的情报有误,这里的气氛并没有那么紧张。
在泮涌后山,隐蔽着数千名抗英武装。他们旗不举,鼓不擂,号不鸣,屏息静气地等待着敌人进人包围圈。
邓伯雄沿着堑壕,来到阵地前沿,举起望远镜,监视着那支由“红头阿三”组成的队伍,他们正在从东南方向登上运头角山。
“警察!”邓伯雄说,把望远镜递给文湛全。
文湛全接过望远镜,盯着前方,愤然说:“带头的是梅轩利,他又来了!”
“梅轩利……”邓伯雄听到这个名字就两眼冒火,“他来得好啊!”
“好什么?”他的耳畔响起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我听阿姐说,梅轩利那个家伙最坏最坏!”
邓伯雄猛然回头,看见身旁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细路仔,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你是哪个村的?”
“洋涌的,我家就在山下面!”
“看样子,你还没成丁啊,怎么也来打仗?”
“我要杀鬼佬!他们来了,我们就没地种,没饭吃了,我阿姐说……”
“你阿姐是谁?”邓伯雄心里一动。
“我阿姐……”那孩子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睛一亮,喊道,“啊,鬼佬上山了!”说着,举着菜刀,一跃而起,跳上堑壕!
“卧倒!”邓伯雄一把把他拉下来,抬头看看前面,梅轩利带着警察队伍已经登上了运头角山,便大喊一声,“打!”
喊声一落,枪声大作,步枪、驳壳枪、火铳万弹齐发,射向包围圈中的运头角山,无数面三角旗帜像是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号角呜呜,铜鼓铿锵,鞭炮噼啪,山岳摇撼,声威震天!
山梁高处,邓菁士挥动手中的小旗:“开炮!”
霎时,分布在周围的十二门大炮轰然鸣响,仇恨的炮弹飞射出去,运头角山顿时腾起一团团爆炸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红头阿三”们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呆了,本能地掉转头去,要往山下逃跑,梅轩利举起手枪,“砰!砰!”对空连发两枪,厉声喊道:“不许后退,往前冲!占据有利地形,坚守阵地!”
“红头阿三”们无路可退,端着枪,“哒哒哒哒……”扫射着向前冲去。这些黑脸汉子的家乡在百年前沦为英国的殖民地,现在他们自己又成为殖民者的工具,奉命来征服另一个民族。面前是不甘做奴隶的人们拼死的抵抗,背后是不可违抗的主子严厉的驱赶,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与死亡为伴,求生的欲望使他们疯狂了,“哇哇”地大叫着,枪口喷射着火舌,那是他们惟一的生路!
飞蝗般的子弹从耳旁呼啸而过,迟孟桓心胆俱裂。迟府的这位“二世祖”只继承了乃父的野心,却没有同时继承那份在枪林弹雨中提着脑袋发洋财的胆量,平日里扛着双筒猎枪到山林里打鸟、打兔子毕竟是闲玩,和打仗是两回事,此刻两腿瑟瑟发抖,一步也迈不动了。他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一个“红头阿三”,哆哆嗦嗦地喊着:“求求你,保……保护我!”
“fool!”那个“红头阿三”猛地甩开他,一边往前面扫射,一边朝他吼道,“你手里也有枪,自己保护自己!”
噢,枪?跌倒在地的迟孟桓这才想到自己手里的那只铁玩意儿才是他的护身符,连忙扣动扳机,漫无目标地打了几枪,匍匐着向前爬去……
梅轩利率领他的队伍冲到了警棚前面,那座木屋早已是一堆坍塌的废墟,草席和葵叶都烧光了,横七竖八的柱、梁、檩条大半成了焦炭。
“隐蔽!”梅轩利大喊一声,飞步跑向那堆废墟,“红头阿三”和迟孟桓也随后躲进焦炭和灰烬之中,在这空矿的山间平地,这是他们惟一能够找到的掩体。
子弹从废墟中喷射出来,空中飞散着草木灰的烟尘……
洋涌后山的阵地上,邓伯雄纵身跃上堑壕,振臂一呼:“冲上去!杀尽‘红头阿三’,活捉梅轩利!”
像是大海怒涛腾空而起,数千名武装乡民冲出堑壕,旌旗挥动,鼓角齐鸣,操着步枪、火铳、大刀、长矛,在十二门大炮的掩护下,排山倒海般朝运头角山压过来。队伍中,一面镶着红边的三角旗冲到了前头,旗上写着“太溪奉宪团练”,中心部位一个斗大的“文”字。旗帜下,一群年轻的后生簇拥着文湛全向前冲锋,正是这些人在十几天前连夜搜山追捕梅轩利,却让他侥幸逃脱,这次决不会再放过他,一定要瓮中捉鳖!
警棚废墟之中的困兽犹斗,但是,梅轩利已经知道自己生还无望了,不是拼到最后饮弹身亡,就是被乡民们活捉,而一旦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会把他砍成肉泥!雄心勃勃的警察司绝望了,这位爱尔兰人的后裔没有死在英格兰人的血腥镇压之中,却要死在为英格兰而战的远东战场,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西班牙星相家和迟孟桓胡说八道的预言都见鬼去吧,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还做什么晋升总督之梦?完了!噢,永别了,亲爱的夏莲娜,还有可爱的女儿……
梅轩利的手枪停止了射击。他担心打光了子弹,将失去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冒着青烟的枪口,然后把枪举起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哒哒哒哒……”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尽管听起来还有一两百码的距离,但十分清晰。那不是抵抗分子的枪声,他敢肯定!啊,是伯杰上尉到了,他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刹那间取消了自杀的念头!
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越来越近,终于,梅轩利看到剽悍的香港团队冲上了运头角山,伯杰上尉一边用手枪向前射击,一边高叫着:“梅上尉!梅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