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本章字节:13006字
“倚阑,”林若翰拉着女儿的手,喃喃地说,“你说的这些话,过去朋友们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这么劝过我。可是,救助天下人脱离苦难是基督的事业,我不忍心放弃那些受难的中国人!我试图帮助他们走出泥淖,走上自由、平等、繁荣、幸福之路,而大清帝国的当权者比中世纪罗马教廷还要愚昧、顽固,他们拒绝光明,宁愿在黑暗中走向深渊!我无法改变他们,在大清帝国这块政治顽石上,我已经碰得头破血流!唉,我太不自量力了,一个人毕竟改变不了世界,也许你说得对,孩子,我不应该再自寻烦恼了,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安度风烛残年吧!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个女儿,陪伴着我这孤独的灵魂……”
老牧师那灰蓝的眼睛含着莹莹泪花,轻轻地诉说着,当初在京城里四处奔走、八方游说、慷慨激昂、叱咤风云的气概消弭殆尽,归于他一向所鄙视的“清静无为”。这是他久居东土潜移默化的结果,还是空想政治家失意之时的自我沉沦?只有天知道了。
一串轻轻的脚步声,女仆阿惠走下了楼梯。
“牧师,易先生的房间收拾好了。”
“噢,”林若翰蓦然抬头,这才从自怜自叹的伤感之中醒来,连忙擦擦眼睛,对易君恕说,“易先生,请暂且到楼上休息,晚间聊备菲酌,为先生接风洗尘。”
“翰翁,”易君恕忧心忡忡地站起身来,举杯浇愁愁更愁,接风洗尘洗不去他心灵的伤痛!便怅然道,“您,不必客气了……”
阿惠带着易君恕来到楼上客房,打开房门,侍立一旁:“易先生,请进!”
易君恕抬头看了看,迈进这陌生的房门。小巧的客房布置得很精致,色调淡雅的丝质织花壁纸,磨花玻璃吊灯和台灯,松软的弹簧床,宽大的写字台和高背软面坐椅。一个人生活的空间,已经足够宽敞、舒适。
“先生,你还满意吗?”阿惠小心翼翼地问。
“哦,谢谢,”易君恕说,“我只是匆匆的过客,有一个安身之所就很感谢了!”
“先生,”阿惠打开墙边的衣柜,说,“你替换的衣服,都在这里。”
“嗯?”易君恕看见衣柜里整齐地挂成一排的袍、褂、衫、裤,不觉一愣,“这是……”
“我见先生没带行李,就对宽叔说了,他让我把牧师还没有穿过的新衣服,给先生拿了几件来,”阿惠说,“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啊,”这小小的一件事,倒让易君恕很为感动,“你们为我想得这么周到!”
“香港这个地方,先敬罗衣后敬人。”阿惠说,“先生出门,总要穿得干净体面一些才好。”
“嗯……”易君恕听了这善意的提醒,不禁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已经多日没有换洗的长衫,想想在码头上倚阑小姐第一眼看见他时那高傲的目光,心里暗暗地叹息。“谢谢你,阿惠!”易君恕望着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恍若看见了侍奉他多年的杏枝,心里一阵感动,“可惜我离京十分仓促,两手空空,也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先生不必客气,”阿惠说,“先生是从京城来的贵客,照顾好先生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阿惠,你是哪里人?”
“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先生,家在新安县大埔乡下。”
“新安县?”易君恕心里一动,“香港拓界,拓到你们那里了吗?”
“是的,先生,”阿惠答道,“我家在吐露港旁边,听说拓界还要往北面拓过去好远呢!”
“锦田也包括在内吗?”易君恕问,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地方,那是邓伯雄的家乡。
“是的,先生,”阿惠说,“锦田在我们西边不远,有十几里路程。”
“噢……”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香港拓界,新安县就要被英国人占领了,你们那里的老百姓知道吗?”
“哪会不知道?风言风语一直不断。上个月我回家一次,听说港府派了官员去查田亩户口呢,老百姓人心惶惶。”
“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乡下人,当然是种田的,给东家种田。要是东家的田充了公……”
“那,你们怎么办呢?”
“唉,谁知道?听天由命吧……”阿惠说着,两眼不觉涌出了泪水,连忙抬起衣袖擦了擦,欲言又止,“先生,在这里,不要议论这些事才好……”
“为什么?”
“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啊,牧师和小姐都是英国人……”
“嗯,”易君恕心里的疑问又被她触动,“小姐也是……”
这时,楼下传来倚阑的声音:“阿惠,阿惠!你在哪里?”
“哎!”阿惠连忙朝门外转过脸去,高声答应着,“小姐,我就来!”
“你把过节用的烛台找出来,晚饭的时候要用的!”
“是,小姐!”阿惠擦擦眼泪,对易君恕说,“先生,小姐在叫我,我先走了。”匆匆出了房门,却又犹豫地转回来,“先生,我……刚才说的话,请你千万不要对牧师和小姐提起……”
“不会,你放心吧,阿惠,”易君恕说,“我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啊!”
“谢谢先生,”阿惠迟疑地望着他,“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先生讲……”
“什么事?”易君恕一愣,“阿惠,你有话尽管说!”
“我想提醒先生,”阿惠低声说,“牧师家里有许多洋规矩,等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你多留意些才好,免得小姐又要不高兴……”
“噢,谢谢你的提醒,阿惠!”易君恕猛然想起刚才在客厅喝咖啡时候倚阑小姐那异样的目光,此时若有所悟,“可我还是不明白,那勺子……”
“先生,按照洋人的规矩,咖啡是不能用勺喝的,只能用它搅一搅糖,就放在盘子上,还得注意一定要把勺子的背面朝上。吃西餐的时候,叉子也要这样,哪怕是吃豌豆那样的小东西,也不能让叉齿朝上,要么压扁了再叉,要么用叉子的背面托起来……”
“为什么?”易君恕觉得这种繁琐的洋规矩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勺子、叉子的背面有他们家族的标记,英国人是很在乎家庭出身的,”阿惠郑重地交代说,“倚阑小姐更是特别看重她的家族!”
“她的家族?什么样的家族?”
“就是林牧师的家族啊,在英格兰是个名门望族!”
“噢?”易君恕脱口说,“我看倚阑小姐并不像是英国人……”
“嘘!”阿惠把一个指头挡在嘴唇上,尽量压低声音说,“小姐最不爱听别人这样说她,先生,你可千万注意啊!”
“为什么?”易君恕看她那神秘的样子,更加疑窦丛生。倚阑小姐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明明生就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为什么却又刻意强调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好似惟恐人家不相信!如果说,易君恕在码头上第一眼看到她时,情不自禁地为她那惊人的美貌和优雅的仪态所震动,而现在,那种震动已经被反感和怀疑所取代,翰园女主人的高傲激起了京师举人的探究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到这里刚刚三年,不清楚他们家里的事……”阿惠有些慌乱,不愿多说了,就此打住,“先生,小姐在等我找烛台,我走了!”
阿惠匆匆下楼去了,留给了易君恕一个谜。
晚上七点钟,阿惠上楼来请易君恕去吃晚饭。
他们下了楼,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客厅里等候客人。仅仅相隔两个小时,这一对父女已经焕然一新。林若翰修剪了胡须,换了晚礼服,挺括的白衬衣领口上打着黑色的蝴蝶领结,显得分外精神,年近六旬的老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倚阑换了一袭黑纱长裙,胸口、袖口和裙裾打着蓬松的皱褶,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闪闪发光。
易君恕暗暗感叹:人家的心境毕竟和中国人不同啊!幸亏自己刚才洗了个澡,换上了阿惠送来的衣服,否则,就更加和这盛装的父女不相协调,又要使得倚阑小姐侧目而视了。
“晚上好,易先生!”林若翰站起身来,亲切地招呼他的客人。
“晚上好,翰翁!”易君恕照抄对方的问候,他猜想,这样对等的问候大约是不会错的。
“晚上好,易先生!”倚阑小姐的心境比下午好得多了,也彬彬有礼地向易君恕打招呼,化了晚妆的粉面红唇漾着灿烂的微笑。她仍然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站起来——按照西洋礼节,女士是不必起立的。
“晚上好,倚阑小姐!”易君恕格外小心地向她问候,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招致女主人的不快。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阿惠端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托盘,在茶几上摆好三只玻璃酒杯和一瓶洋酒。易君恕心里纳闷儿:怎么在客厅里就空腹喝起酒来?英国人的晚饭是这样吃吗?
阿惠看在眼里,一边斟酒,一边轻声说:“晚餐就要开始了,先喝一杯开胃酒吧!”
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易君恕心里已经明白了。
金黄色的酒斟在透明的杯子里,闪烁着琥珀光泽。
“请吧,易先生!”林若翰端起酒杯,兴致勃勃地邀请他,“这是英国的芳醇雪利酒,味道蛮不错的。”
“翰翁请,”易君恕随着他举起杯来,并且看看那不可捉摸的女主人,“倚阑小姐请!”
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等到这杯酒慢慢地喝完,倚阑放下杯子,理理裙裾,站起身来。
“现在我们到餐厅去吧!”她说,标志着晚餐这才开始。
易君恕和林若翰也一起站起身来。
“易先生,请!”林若翰伸出右臂,请易君恕先走。
“请!”易君恕刚要迈步,隐隐感到站在他旁边的阿惠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便停住了,等到那高傲的公主般的倚阑带头走进餐厅的门,这才随后跟了上去。
餐厅里,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四座银制的烛台,荧荧烛光与明亮的枝形吊灯交相辉映。餐桌旁边摆好了三把座椅,每副餐盘旁边摆好了一只汤勺和三副刀叉。大餐盘旁边有一小碟面包和专抹黄油用的小刀。大大小小的酒杯依次排列,折成花样的餐巾插在最大的杯子里。餐桌的一侧是一排酒瓶: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香槟酒。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晚餐,已经是相当正式的宴会了。
和大清帝国京城里的请客吃饭完全不同,并没有开场的寒暄和礼让,林若翰和倚阑敛容闭目做了一番念念有词的祷告,说声“请!”宴会便开始了。尽管易君恕也曾在红烟囱轮船上跟着林若翰吃过许多次西餐,但并没有着意去记住那些洋规矩,何况船上的便餐也不像今天的宴会这么正规。他心里记着阿惠的提醒,有意把动作放慢,时时注意着林若翰和倚阑,看人家怎么做,便随着怎么做。他取过餐巾,展开了铺在腿上,右手拿起餐盘最右边的那把勺子,特意看了一眼,那上面果然镌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花纹,显然这就是倚阑小姐特别看重的家族标记了。
阿惠快步从厨房里端上菜来,第一道菜竟然是一盘汤。易君恕只好见怪不怪,模仿着主人的样子,用汤勺慢慢地喝,餐桌上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三个人喝的不是汤,而是空气。
默默地喝完了这盘汤,阿惠撤去汤盘,送上了炸鱼,同时,为主人和客人斟上吃鱼的时候喝的白葡萄酒。易君恕看看林若翰和倚阑,也像他们一样拿起放在最外边的刀叉。那刀很钝,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把鱼切开,然后用左手使叉,叉起来慢慢地享用。
林若翰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说道:“又吃到家乡的风味了!倚阑,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跟我回英格兰度假……”
“当然记得,在英格兰,街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炸鱼,用一张报纸托着,一边走路一边吃,别有一番风味!”倚阑充满深情地回忆着,在她的心目中,遥远的英格兰是她的故乡,她终生难忘的地方。
听着父女两人水乳交融的交谈,易君恕心中却在深深地怀念自己的家乡北京,无论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了。
鱼终于吃完了,阿惠撤走鱼盘,又送上了烤牛肉,同时斟上和肉食相配的红葡萄酒。
“请,易先生,”林若翰兴致勃勃地对客人说,“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可以说是我们英格兰的‘国菜’了,今天,我们用最美的美味招待尊贵的朋友!”
“谢谢。”易君恕一听到“英格兰”三字便如芒刺在背,但面对这位热情好客的“鬼子大人”,还有旁边那位对英格兰情有独钟的倚阑小姐,时时用眼睛的余光挑剔地扫射着客人,使他无论多么违心,也必须知趣地迎合东道主。
烤牛肉只是豌豆黄儿似的那么一块,不管味道如何,也可以把它吃光,以免得主人不快。阿惠撤走空盘,又送上一盘烤得金黄的面食,里面混杂着切成碎块的牛肉和马铃薯,这就是英国人待客的佳肴“约克郡布丁”了。
“约克郡布丁来了,”林若翰兴奋地说,“阿惠,打开香槟吧!”
阿惠拿起螺旋形的起子,打开香槟酒瓶的软木塞,“砰”的一声,白色的泡沫喷涌而出,林若翰和倚阑同时欢呼起来:“噢!”父女俩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
浮着泡沫的香槟斟在杯子里,倚阑端起酒杯,举到父亲的面前:“dad,欢迎你的归来,cheers!”
“也祝你健康,我的孩子!”林若翰满面红光,举起杯子说,“我们应该一起祝尊贵的客人健康!”
易君恕突然意识到,倚阑精心操办的这次宴会,完全是为了她的父亲,他这位客人只不过叨光作陪而已,本来就沉闷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但是,他却不能扫了主人的兴致,又必须得体地维护自己的面子,连忙也端起杯子,“谢谢,祝你们健康!”
“易先生,我想,你一定感受到了我们全家对你的欢迎,”林若翰一边吃着他醉心的约克郡布丁,一边笑眯眯地对易君恕说,“香港是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你来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过去的噩梦都结束了,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吧!让我们为明天干杯!”
深夜,易君恕回到房间,已经十分疲倦。到达香港的第一天,实际上只有半天,他已经觉得太长,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走到窗前。上弦月已经转到西边天际,洒下银光如水。打开落地长窗,走出房间,跨上阳台,月光披了满身,黛色丛林踩在脚下,一时觉得自己陡然升空,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恍然忆起,自己这是在香港。从脚下的丛林向远处望去,山间灯火盏盏,愈往远处愈渐稠密,迤逦蔓延到海岸。维多利亚港上,艨艟巨舰幢幢,轻舟快楫如林,闪闪灯光千盏万盏,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好似银河降落到人间。
这便是香港,林若翰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易君恕数千里漂泊,终于来到了这个落脚之地,摆脱了大清国朝廷的追捕,却并没有感到死里逃生的侥幸,随遇而安的欣慰,一颗心仍然在漂泊,像茫茫沧海之中的一只孤舟,无依无着,不知彼岸在何方。
翰园已经恬然睡去,小楼悄无声息,天涯倦客独自无眠,这颗心飞出窗外,飞过海港,飞越万水千山,飞向了北京……
北京,在横尸流血的菜市口旁,破败颓圮的报国寺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那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久病缠身的母亲,有他辛劳持家的妻子,还有生于忧患之中尚未和父亲见上一面的幼女,如今,她们怎么样了?不敢想象,当九门提督手下的官兵如狼似虎地冲进那座小院之时,给老母、弱妻和幼女带来的是何等的惊恐!官兵会对她们怎么样?会杀害她们吗?她们还在人间吗?
不,家里还有栓子在。栓子在分手的时候对他说:“家里有我呢,您什么都别管了!”栓子是这个家的忠臣义仆,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哪怕拼上性命也一定做到,他一定会救老太太、少奶奶和刚刚降生的小姐!可是,栓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芥子小民,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他的能力太有限了,给大少爷许下的诺言,靠什么去兑现呢?
啊,栓子,栓子,我的好兄弟!家里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他退回房间里,打开台灯,在写字台前坐下,酝酿着一封家书。千言万语,字字含着戊戌浩劫的腥风血雨,含着天涯游子的离愁别恨,岂是一笺尺素所能够容纳的?他将如何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