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本章字节:18434字
“谢谢,”迟孟桓在刚才的那把椅子上又坐了下来,他已经感到对方不再把他当做外人了,心里踏实多了,便接着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阁下,易君恕这个人毕竟不同于康有为,他不具备康有为那样的政治影响,也没有在海外和中国朝廷抗衡的能力,只不过是一个丧魂落魄的亡命徒而已。我以为,这个危险分子潜藏在香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首先,他的存在对香港的治安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会为这里的华人提供一个坏榜样:既然个人可以反对政府,老百姓可以谋杀国家元首,那么,还有什么坏事不可以做?我想,阁下一定对香港刁民的低劣素质深有体会,决不会允许什么人在这里从事政治活动,引导他们造反作乱……”
梅轩利注意地听着,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迟孟桓继续说,“如果我们允许被中国通缉的逃犯滞留香港,还将给英国和中国的关系带来麻烦,有百害而无一利!康有为在香港的时候,广东方面就极为紧张,他们曾经采取种种方法,试图捕获、刺杀康有为,以消除隐患,这也是康有为不敢在香港久留而远走日本的一个原因。那么,易君恕潜逃香港,也迟早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注意,如果等到他们为此公开向港府提出交涉,岂不是太被动了吗?”
“嗯,”梅轩利沉思着说,“你的意思是……”
“阁下,依我之见,还是早一些采取主动为好,”迟孟桓眼看这位阎王已经被他说动,赶紧献出自己成竹在胸的计策,“阁下可以依照《维持治安法例》,以‘危害本殖民地治安和正常秩序’的罪名把他拘捕,然后移交中国当局,不但为香港避免了许多麻烦,而且对于改善英国和中国的关系也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这并不难做到,而且过去也有过先例可循,早在1865年,香港政府就曾经把逃亡到此的太平天国人士引渡给中国朝廷,”梅轩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有些犹豫,“不过,港府在1889年发布的第二十六号法例中又做了新的规定,今后中国政治犯不在引渡之列。这就有些麻烦,如果我们对这个易君恕采取引渡的办法,将和政府的法例有所冲突。不,迟先生,香港是一个法制社会,我们不能自相矛盾,损害了香港的形象!”
迟孟桓心里“咯噔”一声,本来顺理成章的事,不料梅轩利却中途又退回去了!哼,迟孟桓在心里说,什么“法制社会”,什么“香港形象”,还不都是骗人的把戏?你们英国佬在香港从来就是无法无天,连警察都执法犯法,你自己刚才还说“这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队的极大耻辱”哩,现在倒跟我咬文嚼字,援引起什么法例来了,真是可笑……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在梅轩利面前漏出半句,只能在心里紧张地打主意,搜肠刮肚地为惩治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易君恕寻找法律依据……呃,迟孟桓突然想起了一条现成的法例和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如果不是在警察司的办公室里,他会兴奋得跳起来!
“请问阁下,”他这次聪明地避免了在警察司面前班门弄斧,而采用了虚心请教的方式,“我记得在1896年也就是前年4月,前任总督威廉·罗便臣爵士驱逐孙逸仙出境,所依据的是哪一条法例?”
“哦,是的……”梅轩利也想起了那件事,“孙逸仙阴谋推翻中国朝廷,与英国对华政策抵触,而且危害香港的和平与治安,罗便臣爵士依据1882年第八号法例的规定,香港总督有权禁止任何非英国籍居民居住香港,并且在被驱逐出境后五年内不准前来香港……”
“阁下英明!”迟孟桓脸上绽开了笑容,“易君恕和孙逸仙同样都是利用香港从事反清活动,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办法虽然不如引渡来得痛快,但是只要能够把易君恕赶出香港,也就出了他胸中一口恶气!试想,那个走投无路的家伙一旦离港,时时都处于被朝廷追捕的危险之中,他的脑袋还保得了五年吗?
迟孟桓心里正在一厢情愿地畅想,梅轩利却说:“这个办法倒是可行的,不过,宣布驱逐出境的权力在总督,这件事我要向总督报告之后,才能决定。而且,对于易君恕这个人在香港的情况,还要进行必要的侦察、核实……”说着,他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铃。
办公室套间的门立即打开了,刚才带领迟孟桓进来的那位英警走了出来,立正站在梅轩利身旁,听候指示。
“你给华民政务司打个‘德律风’,查一查这个人的登记情况。”梅轩利指着桌上的那张布告上易君恕的名字,吩咐说。
“是!”那位英警“咔咔”向前迈了两步,拿起布告,一边默读着上面的文字,一边走向“德律风”。
“哦,不必了,”迟孟桓忙说,“易君恕来到香港之后,根本没有在华民政务司登记。”
那位英警站住了,奇怪地望着他。
“为什么?”梅轩利问,“港府早在1844年颁布的第十八号法例就明确规定,初到香港的华人必须在一日之内赴华民政务司署登记,华人家中来客也必须随时报告华民政务司署,这个人为什么可以不登记?”
“因为他没有住在华人区,而是……”迟孟桓说,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愤不平,“而是住在一位英国公民的家里……”
“谁?”
“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林若翰。”
“啊?!”梅轩利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林牧师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
“阁下,”迟孟桓目光炯炯地说,“据我所知,林牧师在今年夏天曾经在北京待了好几个月,和康有为等人过从甚密,积极支持他们的‘维新变法’,易君恕就是在那个时候和他交上了朋友,变法失败之后,他掩护这个逃犯到了香港,现在就住在他的半山别墅‘翰园’里!”
“噢,是这样?”梅轩利沉吟道,“问题就复杂了,林牧师是一位知名人士,对和他相关的人采取行动,需要特别慎重……”
“阁下!”迟孟桓急了,惟恐此事耽搁下来,不了了之,“如果投鼠忌器,将留下后患啊!”
梅轩利紧锁眉毛,默默不语。良久,才说:“迟先生,我责任所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现在要求你的是,今天和我谈话的内容,要绝对保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是,阁下,”迟孟桓“刷”地一个立正,“我明白!”
五分钟之后,迟孟桓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中央警署的大门,和进门时的猥猥琐琐判若两人。今天到此造访,意义非比寻常,复仇的种子已经播下去,只待收获了。更为重要的是,迟某人既然和警察司阁下挂上了钩,以后还怕何事不成?
自从林若翰在“德律风”中和迟孟桓作了那一番不愉快的通话,两个多星期过去了,迟孟桓一直没有再打“德律风”来纠缠,老牧师渐渐放下心来。他猜想,既然那块地皮已经遭到严词拒绝,迟孟桓便知难而退,不再觊觎他的爱女倚阑,对入教也就失去了兴趣,这更证明了他本来就没有坚定、纯洁的信仰,不配做一名基督徒。而翰园主人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扰乱圣餐仪式、被他逐出教堂的魔鬼,正在实施更大的阴谋,“林若翰”和“易君恕”这两个名字已经被列入了警察司的“另册”。
翰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个星期之前那个月夜所发生的巨大波澜,林若翰毫无察觉,他只是注意到,近来倚阑的性情似乎有些变化,在父亲面前沉默寡言,不再像孩子似的任性,对待仆人也不像过去那样颐指气使,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量自己动手去做,不再为一件小事而楼上楼下地呼唤阿惠,对老管家阿宽则给予了更多的尊重和体贴。尤其是她对学习汉语刻苦用功,已经小有成绩,临帖不过两月,字写得已经看得过去,背得出几十首诗词,而且讲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不再像过去那样由于汉语词汇掌握得不足而常常夹杂英语了,这当然让她的“汉学家”老爸爸感到十分欣慰。使女儿发生这些变化、取得这些成绩的原因是什么?在林若翰看来,顺理成章的解释是得力于易先生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一位人品和学问俱佳的学者对弟子的影响实在不可低估。明年,倚阑就要跨入十八岁,翰园的第二代主人已经渐渐长大了,林氏家族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林若翰仍然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他让阿惠送给总督的信和书,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他当时以为下一个主日崇拜时便可以再见到总督,却不料两个星期日过去了,总督都没有到圣约翰大教堂露面。他并没有责怪总督的意思,总督太忙了,要统治二十五万人口的香港和九龙,还要准备接管十万人口的新租借地,一定是日理万机,也许连星期日都抽不出时间到教堂来;但只要他心中有上帝,心中有基督,就是一位虔诚的教徒,这是完全可以原谅的。倒是林若翰一直担心自己不能得到总督的原谅!总督履新的宣誓仪式他缺席,总督第一次到圣约翰大教堂参加主日崇拜时又让迟孟桓搅得一团糟,总督走的时候他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有打成,接连两次的失礼,仅凭那封信和那三本书能够弥补吗?因为没有机会和总督见面,这些也就无从得知,搅扰得他心神不定,却又无人可以诉说!
在令人寂寞的宁静之中,翰园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近来常常失眠的林若翰早早地就起床了,洗漱之后,他跪在地上,闭上双眼,轻轻地念诵着:“上帝啊!温柔人的决断,有主引导;虔诚人在黑暗中必蒙光照。求主施恩,在我们怀疑和游移不定的时候,使我们总是自问:主要我们做的是什么?求主赐智慧和圣灵,拯救我们脱离虚伪的选择,我们就能因主的光,得以见光;行主的道路,不致跌倒。这都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阿门!”
这是他经常念诵的一段请求引导的祷文,每当遇到不能决断的疑难,惟一可以求救的就是上帝和耶稣,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信仰,那是他智慧和力量的源泉。现在,他跪在主的面前,虔诚地呼唤着主,把祷文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相信此刻在天国之窗一定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我的孩子,是什么使你惶惑不安?你向我要求什么?是啊,林若翰扪心自问:我向主要求什么呢?主以他的光辉照亮了我的双眼,为我指明了信仰之路,在长达五十九年的人生道路上一次次为我消灾弭祸,化险为夷,主还赐给了我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女儿,难道这些恩惠还不够多吗?我还奢求什么?我为什么惶惑不安?仅仅是担心被总督误解吗?我没有行凶作恶、违法乱纪,没有偷盗奸淫、加害他人,我怀着一颗谦卑之心,对总督由衷地尊重,这一切都有上帝作证,总督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的儿女,我又何必这样战战兢兢呢?不,不,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粒尘埃,纵然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却瞒不过上帝的眼睛:我敬畏总督是因为我仰慕他的权势和地位,我害怕得罪总督是因为渴望得到他的赏识,北京之行的碰壁并没有使我泯灭急功近利之心,回到香港又重新燃起攀登“仕途”之念,我可怜巴巴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总督,企盼能分我一杯羹,馋涎欲滴却又不可得,为此我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卑微的世俗观念,与基督博大雄阔的胸怀相比,与《圣经》纯净澄澈的意境相比,岂止天壤之别?啊,一粒尘埃蒙住了眼睛,我被人间的功名利禄所吸引、所污染了!林若翰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睁开了双眼,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投射进来,那么清亮,那么纯净,使他感到自己的猥琐和渺小,脸不觉微微地有些发烫。他打开百叶窗,让明亮的阳光照进来,让清凉的晨风吹进来,荡涤自己污浊的心胸,眼前豁然开朗,心里畅快得多了。
他整一整衣履,走出房门,迈下楼梯,脚步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走进餐厅,倚阑和易君恕已经在等着他共进早餐。
“早安,dad!”
“早安,我的孩子!”
“早安,翰翁!”
“早安,易先生!”
像往常一样,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在餐桌前坐下来。阿惠端上了早餐,林若翰微闭双目,默默地念诵着:“感谢我主,赐我饮食!”
早餐和平时一样,麦片粥加糖和牛奶,煎鸡蛋、黄油和烤面包片,这简单的饮食,今天却觉得特别清新可口。当一个人杜绝了非分的私欲,在上帝面前回归到纯洁的婴儿,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到满足和幸福。
客厅里的“德律风”突然响起了铃声,“丁零零”一直传进餐厅。奇怪,什么人这么不懂礼貌,一大早就打“德律风”来惊扰人家的早餐?
“噢,我去接!”阿惠急忙朝客厅跑去。
“阿惠,等一等!”林若翰叫住了她,寻思道:“会不会是迟孟桓……”
话说了一半,他又迟疑地停住了。迟孟桓,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像在麦片粥里吃出了一只死苍蝇,平静的心境顿时被破坏殆尽!如果是迟孟桓打来了“德律风”,该怎么回答他呢?尽管林若翰时时牢记着基督的教诲:不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要与恶人作对”,但他此时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去接迟孟桓打来的“德律风”,面带笑容地对他说:“早安,迟先生!很高兴和你通话,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吗?”不,绝不!
客厅里的铃声还在急促地振响着,阿惠焦急地望着林若翰,等待他做出明确的指示。餐桌旁的易君恕和倚阑也停下了刀叉,完全没有了胃口。
“dad,”倚阑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唇在颤抖,十多天前的那场噩梦般的路遇又清晰地闪现在她的面前,“不……不要接,和那个恶棍没有什么话可讲!”
而铃声却像是故意和他们作对,仍然振响不断!
“阿惠,你去接吧,”林若翰终于下定决心,说,“如果是他,你就说我不在,小姐也不在!”
老牧师曾经无数次地在讲道中劝诫人们要诚实,不要说谎,今天却亲口命令他的仆人去传达一个十足的谎言,即使因此而受到上帝的惩罚,也在所不惜了!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匆匆朝客厅跑去。她比牧师更恨那个迟孟桓,那个砸碎她一家饭碗的魔鬼,虽然以她卑微的身份无法去抗争,但是能够借用主人的威严,在“德律风”中冷落冷落那个家伙,也觉得解恨!
餐厅里,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都放下了刀叉,焦躁不安的目光盯着客厅。
“德律风”的铃声也许已经是最后一响,如果仍然没有人接,对方就可能挂上了。就在这刹那之间,阿惠把话筒抢到了手,她庆幸没有失去这个冷落迟孟桓的机会……
“哈啰!这里是林牧师家,请问你是哪一位?”她气喘吁吁地问,尽管心里恨得咬牙,也还是强制着自己,以起码的礼貌话语开头,耐心地等到对方自报出家门,她就可以借主人的话来打发那个魔鬼了。
话筒里对方说话了。阿惠突然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啊……请等一等,等一等!”说完,放下话筒,慌慌张张地朝餐厅跑回来!
“阿惠,怎么回事?”林若翰恼火地问,“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不愿意跟这个人通话,你就对他说……”
“不,不是迟孟桓,”阿惠慌慌张张地说,“是骆克先生!”
“啊?!”林若翰倏地站了起来,“上帝啊,幸亏你没有一张口就对他发火!”
老牧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德律风”弄得懵头转向,万万想不到刚才长久地振铃催促他通话的会是高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港府辅政司骆克先生!他急忙离开餐桌向客厅跑去,慌乱之中忘记了挪开身后的坐椅,差点被绊了个跟头!一边跑着,一边在想,骆克先生在这个时候打“德律风”过来,会有什么事呢?
林若翰心慌意乱地跑到了“德律风”跟前,拿起那像钟摆似的晃悠着的话筒,说话的嗓音都变了声:“骆克先生,实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必客气,林牧师,”话筒中传来骆克彬彬有礼的声音,“因为有一件急事,所以不得不打扰你……”
“什么事,骆克先生?我愿意为你效劳!”
“不,不是你为我效劳,而是我为你效劳。我荣幸地通知你,卜力总督准备抽出二十分钟的时间和你见见面……”
“啊,总督阁下?”林若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对方说得真真切切,而且是出自最接近总督的辅政司之口,无可置疑!上帝啊,折磨了他将近三个星期的苦苦等待终于有了结果,而且是出乎意料的结果!“谢谢你,骆克先生!请问,总督召见定在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上午十点整,在总督办公室。”话筒里,骆克一字一顿地交代说,“总督很忙,抽出这个时间很不容易,希望你及早动身,千万不要迟到。老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林若翰连声说,“谢谢骆克先生的关照!”
骆克说了声“seeyouer!”就把“德律风”挂断了。林若翰手举话筒,激动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这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毫无思想准备!
“阿惠!”他挂上话筒,兴奋地喊道,“你赶快给我熨礼服、擦皮鞋,让阿宽吩咐备轿,我要去总督府!”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跑去了。
“总督府?”倚阑感到很意外,诧异地问,“dad,骆克先生请你去总督府,会有什么事情呢?”
“总督召见我,当然不会是坏事情!”林若翰说着,挂上了举在手中的话筒,匆匆地上楼更衣去了。
易君恕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寻思着:卜力在刚刚上任的百忙之中,怎么还有余暇召见一位传经布道的牧师?
满面春风的老牧师健步踏上楼梯,想起自己在早晨的那番忏悔,他不禁哑然失笑:咳,那样严酷地解剖自己,未免太迂腐了!基督的使徒圣保罗在《以弗所书》中说过:“你们做仆人的,要惧怕战兢,用诚实的心听从你们肉身的主人,好像听从基督一般。”而在香港,总督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长官,每一个公民不都是他的仆人吗?难道不应该“好像听从基督一般”地去敬畏、去服从、去伺候总督吗?这没有丝毫的可耻,而是自己的本分,无上的光荣!试问,在香港的二十五万人当中,有几个人能够得到觐见总督的殊荣啊?
半个小时之后,林若翰已经装束停当,精神焕发地走下楼来。他掏出身上的怀表看了看,刚刚九点整,离总督约见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翰园离总督府近在咫尺,现在出发似乎太早了些。他想起骆克先生的特别叮嘱:“千万不要迟到。”其实林若翰无须别人提醒,他是一个十分守时的人,何况今天是去觐见总督,怎么会迟到呢?他宁可提前到达,哪怕在总督府的大门外多等一会儿也没有关系,而决不能让总督等他!
阿宽已经吩咐轿夫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轿子等在大门外。林若翰上了轿,说:“走!”
轿子抬了起来,颤颤悠悠地出了门,沿着丛林间的山径缓缓地下坡,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响声现在听来是如此悦耳,和二十多天前冒着风雨从码头扫兴而归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了。
山道上,迎面走过来一顶轿子,旁边还跟着一个挑担的少年,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不清楚轿上坐的是什么人。
轿夫看见对面有轿子过来,说:“牧师,这条路窄,前面的轿子……”
“我们让一让好了,基督教导我们,要‘恭敬人,要彼此推让’。”林若翰不假思索地说,话语中充满了谦逊慈祥,作为一名牧师,以圣徒的品格完美自己,是一种幸福,何况他今天有要事出门,正是一副好心情。
轿夫便把轿子偏向右边,让开了山径的中间,等前面的轿子上来。
林若翰心里只惦记着总督府的那件大事,对那顶上山的轿子只稍稍瞥了一眼,见上面坐着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年轻人,仿佛是本地士绅,并不认得,也就不再留意了。
抬轿上山来的轿夫,见他们相让,也向左边回避,两边的轿夫虽素不相识,也互道一声“辛苦”,这是轿行沿袭多年的规矩。
林若翰的私家轿下山去了,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轿子颤悠悠抬上山来,林若翰不认识的这位年轻乡绅,是新安县锦田村的邓伯雄。他的仆僮龙仔挑着一副担子,走在轿子前面。半个多月前,邓伯雄与易君恕重逢于宋王台,临别时相约:待易君恕向东道主打了招呼,一定前往锦田拜访。如今已过了多日,邓伯雄不见挚友前往,心中焦急,便专程过海来到香港,按照易君恕分手时留给他的地址,寻找花园道松林径的翰园。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刚刚路遇的那位高鼻蓝眼的洋人正是翰园的主人。
轿子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邓伯雄举目看去,漫山丛林之间,一座座洋房星罗棋布,仿佛到了外国,心里寻思道:香港有那么多唐楼,君恕兄哪里住不得,为什么偏偏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他的东道主林若翰老先生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邓伯雄主仆一行,初次到此,寻寻觅觅,才找到了松林径二十九号“翰园”,看见门旁有一个脊背徇偻、面目苍老的人在清扫落叶,邓伯雄便命龙仔前去询问。
龙仔放下肩上的担子,上前搭个躬,说:“请问老伯,这里可是林老先生的府上吗?”
“嗯?”正在清扫落叶的阿宽低头想着心事,不提防身边来了人,他猛然抬起头,看见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咳,”龙仔倒先认出了他,“你不是宽叔吗?我们在宋王台见过面的!”
“噢!”阿宽想起来了。这时,邓伯雄已经下了轿子,兴冲冲地朝他走过来,阿宽便迎上前去,说,“邓先生,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自然是北风啰!”邓伯雄笑道,“冬至就要到了,我特前来看望易先生和你家主人,他们都在家吗?”
“邓先生光临翰园,真是太好了!”阿宽如见故人,很是兴奋,“易先生和小姐都在家,只是不巧,牧师刚刚出门去了,你在路上没有碰到牧师的轿子吗?”
“牧师?”邓伯雄一愣,“牧师是谁?”
“咦,牧师就是翰园主人呀,”阿宽有些奇怪地说,“邓先生不知道吗?”
“啊?”邓伯雄确实不知道,上次在宋王台见到易君恕,只听他说住在林若翰老先生家,却未提“牧师”二字,邓伯雄哪里能想得到?现在才听阿宽道出主人的身份,很觉意外,抬头看看面前的洋房,心里“咯噔”一声,不禁问道,“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林牧师是英国人,”阿宽说,抬手指着前面不远处高高耸立在丛林之中的圣约翰大教堂的钟楼,“邓先生看见那座基督教堂了吗?林牧师就是在那里供职……”
“什么?”邓伯雄那两道浓眉皱了起来,“刚才我们在路上遇见一顶轿子,上面坐着个大胡子鬼佬……”
“那就是林牧师,”阿宽面有难色,压低声音说,“邓先生,这半山区住的都是外国人,‘鬼佬’这个称呼可说不得,还是小心些为好。”
邓伯雄脸色阴沉起来,远道访友的勃勃兴致顿时被打消了,只觉得胸中气闷难耐。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地说:“那就麻烦你把易先生请出来,我对他有话说!”
“这……”阿宽听得诧异,“邓先生远道而来,理当请到客厅和易先生叙话……”
“不必了,”邓伯雄冷冷地说,“邓某向来不与洋人来往,就在这门外和易君恕兄见上一面,我们就及早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