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海隅落日(2)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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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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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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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600字

“在九龙,”阿宽指着夜幕下的维多利亚港的北岸,说,“当时,宋朝的人马往这边撤退,元军在后边紧紧追赶,眼看小皇帝就要被敌军捉住,好危险!忽然,他面前的一块巨石‘哗啦!’裂开了,小皇帝急忙躲了进去,等元军走远了,才从裂缝里走出来,躲过了一场大难。他们君臣就在这里住了下来。”阿宽说起从别人“讲古”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有一天,小皇帝又登上那块巨石,朝远处望去,看着周围群山环抱,很有气势,飞鹅山、东山、大老山、慈云山、鸡胸山、狮子山、烟墩山、鹰巢山,数了数,一共八座山峰,云遮雾绕,有龙蛇气象,就说:‘这八座山,每山一龙!’他身边的一位大臣——大概就是陆秀夫,连忙说:‘陛下贵为天子,也是一龙!’小皇帝听他说得有理,就把这个地方赐名‘九龙’了。”


“嗯……”易君恕听得似信非信,这种民间传说往往穿凿附会,添枝加叶,也不足怪,“你说的那个小皇帝,是景炎帝赵昰呢,还是祥兴帝赵昺?”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阿宽毕竟受他的知识所限,语焉不详,“不过,宋朝小皇帝是没有错的,那块大石头上还刻着字呢!”


“噢?”易君恕顿时升腾起探究的欲望,南宋末年那少帝孤臣的悲壮历史一向为他所景仰,如今来到了故实旧地,又岂能放过!“宋王台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海到了尖沙嘴,也只有七八里路了,”阿宽说,“哪天先生要去看,我陪你去!”


次日,用过早餐,易君恕和倚阑照例到书房去上课,林若翰乘了他的私家轿,到教堂去,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一走进教堂,他就不由得想起上个星期日在这里遇到的种种不快,难以言表的惶惶不安又在搅扰他,连接待教友的来访都不能集中精力了。这位教友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充满感情地述说她在身患绝症、家庭又遭受不幸之时,如何受到了主的启示……林若翰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睛望着这位虔诚的女教徒,好似在凝神倾听她那动人的倾诉,而脑际却分明浮现出总督的面孔,那令人不敢逼视的凌厉目光,鹰钩鼻子,微微翘起的小胡子,和那转瞬即逝的冷笑,把老牧师的心境打乱了……


他想到,在下个星期天,如果总督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必然还会到这里来参加主日崇拜,那时见了总督,将难免尴尬。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本周之内去拜见总督一次,不是去做什么解释,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见,让总督当面感到他的真诚,消除误解。但是,这又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在香港,总督至高无上,只有辅政司、律政司、财务司这三位最重要的官员可以直接觐见总督,而他林若翰却什么官都不是,充其量算一位“社会贤达”,仍然是老百姓一个,离总督太远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使他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当然,迫不得已也可以请骆克先生帮忙,但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骆克先生虽然在官职上是他的上司,而在学术上却又是他的晚辈,老牧师不好意思屈尊以求,那样,即使骆克先生在总督面前引见了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如果连骆克的这层关系也不利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面前的女教友声泪俱下地把她的故事讲完了,上帝把她和她的全家从危难中拯救了出来,这是圣迹的真实显示,如果牧师允许,她愿意在下一次的主日崇拜把自己的亲身体验向广大教友宣讲……


这么生动的范例真是求之不得!可是很遗憾,尽管林若翰从头到尾都在极力倾听,却没有听明白,直到故事的结尾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突然想到,应该给总督写一封信!这封信可以越过那一层层官阶的楼梯,直接送到总督的手中,这比觐见总督要容易得多,快捷得多,却也能收到当面觐见之效。对,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他必须赶快做,在下一个主日崇拜之前,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到总督的手里。


那位女教友眼含着热泪,等待林牧师对她的要求作出答复。


“是的,是的,上帝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我们每个人应当对此深信不疑……”他用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谈话,那位女教友悲哀地望着他,惶惑不已。


办公室里的自鸣钟敲响了十二点,他向那位女教友道了“再见”,便出了教堂,乘上轿子,匆匆地赶回翰园。不是急于吃午餐,而是酝酿中的那封信必须赶快写。


回到翰园,从楼里跑过来给他开门的是阿惠。


“阿宽呢?”他问。


“宽叔陪易先生去宋王台了,小姐也一起去了,”阿惠说,“他们没有等牧师回来,先吃了午饭,就走了!”


“嗯?宋王台?”林若翰一愣,“他们去宋王台做什么?”


“小姐要我告诉牧师,易先生给她讲的一首什么诗……”阿惠说得含含糊糊,她毕竟不像阿宽,记不清楚那些陈年古代的故事,“反正是跟宋王台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也不要紧,易先生在这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也好,”林若翰说着,往院子里走去,突然,心里一阵不安,“哎呀,他不该往那边去,要是遇到什么麻烦……”


“牧师,不要紧的,”阿惠一听就明白牧师担心的什么,却笑笑说,“我回家经常从那里走,宋王台在界限街里面,新安县的官兵过不来,不会遇到麻烦。”


“噢,那就好。”林若翰这才放下心来。


维多利亚港岸边的天星渡轮码头,进进出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今年刚刚开通的小轮渡海服务,使维多利亚港两岸的交通大为便利了,以往客商往来,都是以木船摆渡,如今乘坐小轮船,轻便、快捷,由中环到尖沙嘴一点六公里的水路,只在须臾之间。


阿宽陪着易君恕和倚阑小姐,随着上船的人流,走进码头。从对岸过来的渡轮刚好靠岸,下了船的乘客鱼贯而出。这种渡轮不比定期航班的远线客轮,航班与航班之间留有较大间隔,客人上落井然有序,小轮渡海路程近,间隔短,客流量大,又是草创时期,码头简陋,客人还不熟悉章程,上落时候便拥挤不堪,进出码头的客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从对岸过来刚刚下船的人群之中,匆匆走来一主一仆。主人是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头戴青缎便帽,身穿古铜色暗花宁绸夹袍,外罩青缎马褂,足蹬双梁布鞋。一副方正的脸盘,颧骨和面颊如斧凿刀削,棱角分明,肤色略黑而红润,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此人便是今年春天赴京会试而中途愤然退场南归的广州府举人,家住在对岸新安县锦田村的那位邓伯雄。紧随在旁边的是他的仆僮龙仔,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模样还稚气未脱,脸上透着乡下人进城的新鲜好奇,身穿青布夹袄夹裤,赤脚穿着草鞋,肩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


他们随着人群走出码头,与忙着进港上船的人群擦肩而过。猛然间,邓伯雄看见身旁走过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人,很觉面熟,便站住了脚,回头看去,只望见那人一个背影,那修长挺拔的身材,步履匆匆但不失沉稳持重的走路姿态,觉得十分熟悉,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少爷,快走啊,”龙仔在前边叫他,“你在看什么?”


“龙仔,好奇怪啊,”邓伯雄说,“那边走过去的好像是我的一个熟人……”


“少爷,是什么人啊?”


“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位易先生,”邓伯雄抬手指着说,“你看,你看,就是那个人!”


“嗯?”龙仔并不认识易先生,但听少爷说过多次,对少爷的那位朋友早已十分景仰,便伸长了脖子,随着他的手势往后面眺望。“少爷,不对吧?易先生家在几千里外的北京,怎么会在这里呢?你看,那个人旁边还有个穿长裙的鬼婆,两人在说话呢!这怎么能是易先生?”


邓伯雄也含糊了。今年初夏,他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曾经相约易君恕南下新安一游,至今还记得,当时易君恕无限伤感地说:“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只是路途遥远,愚兄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哪有机缘作数千里远游啊?你我兄弟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是啊,无缘无故,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更不会跟什么鬼婆在一起,恐怕是我看错了!”邓伯雄怅然若失,心中升起对远方的朋友的深深思念。


后面的人群拥挤过来,对站在当路的这两人不耐烦地推搡着,还嘁嘁嚓嚓地埋怨。邓伯雄只好转过身来,说:“龙仔,算了,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码头,匆匆上了干诺道,往闹市区走去。他们从乡下进城来,是有事情要办的。


“哎呀,不好!”邓伯雄又突然失声叫道,停住了脚步。


“少爷,”龙仔吃了一惊,“什么事?”


“一件大事!”邓伯雄说,“我听人说,在新安县城里张贴着悬赏缉拿‘康党’的告示,上面有易君恕的名字,天下人重名重姓在所难免,倒也不一定是他。不过,我这位兄长是个热血汉子,我在北京就和他一起听过康先生的演讲,说不定……说不定出事之后,他从北京逃到这里来了,龙仔呀,刚才那个人是他,肯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刚才要是叫住他就好了,”龙仔说,“谁叫我们错过了呢?他现在恐怕已经上船了!”


“我们不进香港了,回去!”邓伯雄断然说,“到船上去找他!”


两人原路返回,匆匆赶到天星码头,渡轮已经鸣响汽笛,缓缓离岸。


邓伯雄望洋兴叹:“君恕兄,我们怎么就无缘一见啊!”


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的龙仔问:“少爷,这怎么办?”


“等下一班渡轮,过海去找他,”邓伯雄说,“一定要追上他!”


易君恕和倚阑、阿宽一行三人,乘渡轮过了海峡,在尖沙嘴登岸。回头望,虽然与港岛只有盈盈一水之隔,脚下却已经是九龙半岛,神州大陆东南海隅的一个小小的岬角。易君恕自从在天津上船,两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渡海踏上大陆的土地,心中激动不已。


午后的斜阳照射着九龙半岛,巍哦的狮子山莽莽苍苍,紫烟蒸腾。周围群山苍翠,原野葱绿,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农家村舍。倚阑在港岛生活了十七年,也是第一次过海来到九龙半岛,看到这郊野风光,觉得十分新鲜:“宽叔,九龙的山,我只认得这座狮子山,听说宋王台的那座山叫sacredhill——圣山,它在哪里啊?”


“噢,宋王台名气很大,那座圣山倒并不高,在这里看不到,”阿宽说,“还有一段路哩!”


阿宽在码头轿站叫了两顶“路轿”,请易先生和小姐坐了,他像识途老马,带领他们,沿着山间土路,往东北方向走去。


过了红磡、土瓜湾,到了马头围一带,便看见前方一座金字塔式的山峰,灰白色的城墙从峰顶迤逦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字,一撇一捺垂向两面山坡,连接着地面上的一座小城。


“宽叔,这就是圣山了吧?”倚阑又急着问。


“不,小姐,圣山比它还要小得多,”阿宽指点着说,“前面的这座山叫白鹤山,从山顶围下来的那两道城墙,就是九龙寨城的城墙。你看,那是寨城的南门,从龙津桥出来,正对着九龙湾。”


“哦,这就是九龙寨城!”易君恕脱口说道。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寨城,却闻名已久了。


早在道光十九年八月,英国驻华商务监督査尔斯·义律率领三艘英国快船赴九龙山强购食物,受到大清水师的拦阻,义律下令英船开火,大清水师奋勇还击,岸上的九龙炮台也发炮猛轰,把英军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义律险些丧命。九龙湾海战是英国第一次对华诉诸武力,成为鸦片战争的开端。香港被迫割让给英国之后,朝廷为加强九龙的防卫,正式设立了九龙司,并且兴建了这座寨城。咸丰十年,朝廷把九龙司割让给了英国,但九龙寨城却幸而被划在界外,得以保留至今。今年夏天,李鸿章与窦纳乐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又把香港的界址向北大大推进,但即便如此,这座寨城也仍然没有划归香港,《专条》中明文规定,“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在今后的九十九年之中,九龙寨城就是在香港境内仅有的一点中国主权了。


远望着白鹤山上的“人”字形城墙,易君恕不禁想起北京的八达岭,感到非常亲切。几千年来,历代中国人不断地在边塞筑城,都是为了抵御外来侵略,白鹤山虽然比八达岭小得多,九龙寨城更无法和万里长城相比,用途却是一样的,小小的寨城依山面海,也颇具气势。九龙半岛是中国大陆的东南尽头,九龙寨城是此处边关第一座城池,虽然和北京相距数千里,山山水水却是连在一起的。现在,他只要沿着九龙湾向前走去,踏上龙津桥,就可以直入城门。那里不属于香港,不在英国的管辖内,仍然飘扬着大清国的龙旗,迈进城门就回到梦魂萦绕的祖国了……


“先生,这寨城不大,里面的古迹倒也不少,”阿宽说,“有道光年间兴建的‘龙津义学’,还有咸丰年间翰墨将军张玉堂写的拳书大字,在本地很有名气……”


“噢?”易君恕被引起了兴趣,“我们进去看看!”


“哦,”阿宽猛然一个激灵,后悔自己说多了,“不行,先生……”


“为什么?”倚阑奇怪地问,“那里不许参观?你不是去过的吗?”


“是……是这样,”阿宽为难地说,“我和你都可以去,只是易先生不大方便,因为那里还是大清国的地盘,我怕的是……”话说了一半,又迟疑地咽住了,神色不安地望着易君恕。


易君恕心里一阵刺痛,明白了:九龙寨城里驻扎着大清国的军队和官员,他这名逃犯是决不能涉足的!那座城门犹如国门,远远地望去,是那么亲切,那么让他依恋,可是,国门之内又铺设着悬赏捉拿他的天罗地网,令他望而生畏,纵使梦魂萦绕也不敢亲近!


易君恕黯然神伤,不忍再看,转过脸去。


难得的一次访古寻迹的郊游,勃勃兴致因此而蒙上了阴影,倚阑小姐这才真切地感到了易先生的危难处境。


“这个地方,我们不去就是了!”倚阑不禁愤愤然。她转过脸来,望着易君恕,柔声说,“先生,你不要难过,我dad不是说了吗:你在香港是绝对自由的,翰园就是你的家,我们有责任保护你!”


“倚阑小姐……”易君恕神色悒郁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无限感慨:自己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栖身于英占香港以求苟安的“自由”,七尺男儿反倒要受一位柔弱女子的“保护”!


在他们身边,阿宽凄然地一声叹息。


“先生,我们往这边走吧,”阿宽佝偻着肩背,眺望着九龙湾的西岸,抬手指点着说,“从这里过去,离宋王台已经不远了。”


轿子随着阿宽向前走去。穿过一段田间小路,平畴之中凸起一座坡度平缓的山丘。


“先生,这就是圣山!”阿宽说。


“嗯?”易君恕下了轿子,抬眼望去,这“圣山”看来太平常了,只不过一座小小的荒丘而已,没有亭台楼阁,茂林嘉树,但见野草塞道,乱石横陈,一片破败,满目凄凉。


“圣山怎么是这个样子啊?”倚阑很是失望,“一点也没有神圣感!”


“小姐,”易君恕凝望着那座荒丘,喃喃地说,“当年,元军的铁蹄踏遍神州,大宋王朝只余留这一角残山剩水,也是这副凄凉破败景象!而南宋君臣在山穷水尽之际,仍然誓不降元,矢志抗敌,被后人尊为神圣的正是这一股浩然正气啊!”


“嗯……”倚阑点了点头,不禁对这座荒丘肃然起敬,走下轿来,准备和易先生一起攀登。


“易先生,小姐,”阿宽指点着山顶说,“请看,那里就是宋王台!”


他们举目仰望,缓缓的山坡伸向坟茔似的山顶,最高处巍巍雄踞着一块庞然巨石。


林若翰一个人默默地吃过午餐,便立即到书房里,给卜力总督写信。


这封信很难写。要写得礼貌得体,决不可再出现什么礼仪上的纰漏。要写得情感真挚,如果充满了“外交辞令”,倒显得虚伪,会招致总督的反感。要写得文辞典雅,体现自己的学者风范,才不至于被当做一封普通的“公民来信”而不予重视。还要写得简洁凝练,总督日理万机,没有时间看长篇累牍的私人信件,如果写得啰哩啰嗦,可能不等看完就被扔进字纸篓里去了,那就前功尽弃,还不如不写。但要达到这几项标准,却又绝非易事。开了一个头,看看不行,被否定了,重新写起。写了一半,再次被扯掉。要么严肃得过了头,像哪位外国驻港总领事发来的“照会”,这当然不行,一名老百姓没有资格跟总督来这一套;要么谦卑得过了分,像信徒跪在上帝面前的祈祷词,这更不行,总督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在神的面前自己和总督是平等的,何必这样低三下四?一封信扯了又写,写了又扯,如此反复数遍,面前仍然是一张白纸。


林若翰突然觉得自已很可怜!二十多年前,他几乎是以受宠若惊的心情去觐见直隶总督李鸿章,得到的却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嘲讽;今年夏天,他毛遂自荐上书光绪皇帝,替岌岌可危的大清国指出一条出路,翘首以望等待了许久,竟没有等到一字批复,直到政变发生,希望彻底破灭;政变之后,他心急如焚地去觐见驻华公使窦纳乐,为大英帝国谋划远东政策,受到的却是不冷不热的应酬,窦纳乐并不需要他这位高参。人的尊严一次次遭受打击,中国官僚、英国官僚都没有给他任何面子,如今又要委屈自己去巴结一位刚刚上任的总督吗?如果说,他曾经在政治上有所“抱负”,那么政治已经让他尝够了苦头,自己年将六十,既没有得到中国朝廷的顶戴花翎,也没有得到英国王室的勋章爵位,甚至连香港的太平绅士都不是,还不如迟孟桓的老爹,那个疍户出身的华商!


一想到迟孟桓那双贪婪的眼睛,老牧师的心脏就一阵绞痛。香港开埠以来,华、洋界限壁垒分明,等级森严,但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经济萧条却给华商提供了一个异军突起之机,他们善于理财,熟悉中国内地商情,又与海外华侨声气相通,充分利用香港的自由港这一优越条件,与中国大陆和海外开展贸易,甚至以低于欧洲竞争者的价格将大批中国货物投放英国市场,又以低于洋商的价格向香港居民提供英国商品,打破了洋商独霸香港的一统天下。而今,香港最大的地产主是华人,香港外国银行发行的通货极大部分掌握在华人手中,香港政府税收的百分之九十来自华人,少数华商巨头迅速崛起,成为左右香港经济命脉的不可忽视的势力。在取得经济上的优越地位之后,他们又觊觎政治权利,中环欧人居住区的界限被突破,港府的《华人归化英籍条例》使一些华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当起了英国人,少数华人领袖相继出任立法局非官守议员、太平绅士,已经使欧人社会深感不安。往日,林若翰对这些并没有给予特别注意,如今,当太平绅士迟天任之子向他发起了猛烈进攻,他才突然感到自己竟然难以招架了!迟孟桓有恃无恐,凭借的是什么?一是雄厚的财力,二是政治资本,而这两样都是他林若翰所不具备的,老牧师纵使想在坎坷的“仕途”上激流勇退,老守翰园这一“私人城堡”,怕也守不住了,他必须为自己的余生,为爱女倚阑的前途殚精竭虑,谋求一条生路……


给总督的这封信还是要写。总督是女王陛下在香港的惟一代表,统治二十五万居民的独裁者,他不依附于总督,还能依附于谁呢?


林若翰极力使自己浮躁的心情安静下来,俯下身去,从字纸篓里把那些作废了的信稿再捡起来,揉皱的理平了,撕破的再拼起来,从中寻找尚可利用的字句。可惜没有,那些废稿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只配扔掉,必须另起炉灶,继续苦思冥想每一句话应该怎样措词。


突然之间,灵感袭来了,一个全新的构思涌上心头:一切对总督的赞颂之词和自己的效忠表白都是多余的,这封信只需要对新总督的就任表示祝贺就可以了,然后附上自己的著作,作为赠送总督的礼物,也是最含蓄、最得体的自我介绍,哪怕总督只是随手翻一翻那些煌煌巨著,就会对他这位资深的牧师学者留下一个深刻而良好的印象,那么在下次主日崇拜时再见面就有了交谈的内容……


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他马上付诸实施,只用几分钟就写完了这封信,反复推敲了几遍,没有发现任何纰漏。便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上:“敬呈亨利·亚瑟·卜力总督阁下”。


然后便是准备赠给总督的书。林若翰几十年来出过不少书,被谭嗣同称为“著作等身”,如果把那些书全部拿出来,可以装满一辆人力车。他当然不会那样做,只需挑选其中的几本代表作,象征性地献给总督就可以了。他站起身来,在书架前检阅着自己的作品,经过慎重的筛选,确定了其中的三本:英文版《一个英国人眼中的中华帝国》和《香港——我的第二故乡》,这两本书记述了他在香港和中国内地的丰富阅历,相信对刚刚踏上这块土地的总督具有参考价值;还有汉文版《甲午战纪》,不但对亚洲最重要的两个国家中国和日本作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分析,而且是直接用汉文写成的,体现了作者的“汉学”造诣,总督要统治华人占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这块土地,必然会特别重视这方面的人才。当然,汉文版的书,总督看不懂,但正因为看不懂,才更增加了一层神秘感。林若翰这样想着,又觉得这似乎有些向总督自荐的意思了,是不是欠妥?但反过来想想,他在信里毕竟没有明说“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脱颖而出”之类的话,送几本书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总督慧眼识英才,岂不更好吗?主意已定,他在三本书的扉页上都签上名字,然后用礼品纸包扎在一起,就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阿宽,你来一下!”他朝书房门外喊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惠跑上楼来。


“牧师,宽叔不在,他跟小姐和易先生出门去了。”


“噢,我忘记了,”林若翰哑然一笑,“那么,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


“什么事,牧师?”


“你把这封信和这一包书,替我送到总督府去。”


“总督府?”阿惠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我怎么进得了总督府?门口有卫兵站岗的!”


“你不用进去,交给卫兵就可以了,请他们转给总督。”


“要是他们不肯呢?”阿惠还是不敢去,“他们会赶我走开的,也许把我当做小偷抓起来!牧师,我怕……”


“会有这么严重吗?不,你拿上我的名片,对他们说你是林牧师家里的仆人,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林若翰说着,自己也有些犹豫,但是现在阿宽不在,他自己亲自送去又不合适,那么只有让阿惠去冒险了,“这样吧,我给你带上一些钱,如果遇到麻烦,就送他们‘贴士’……”


“总督府的卫兵也会收‘贴士’吗?”


“我想会的,”林若翰这一回说得很肯定,“去年的那件大案子你忘了?连高级警官都受贿,何况小小的卫兵?你们中国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我现在不得不信了!”


阿惠只有从命了,尽管这件事使她从心眼里感到害怕,但主人交代她去做却又不能不做。她郑重地接过那封信和那一包书,林若翰又拿出一把港币,一枚一枚地放在她的手心里,一共十枚,都是一元面值,这比阿惠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工钱还要多了。


阿惠把钱收好,捧着信和书下楼去了,那十枚港币在她的衣袋里叮当作响。


林若翰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阿惠一步步走出院门,沿着山路朝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