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海隅落日(1)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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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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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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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602字

迟孟桓乘着他的那顶私家轿打道回府,一路上心烦意乱,很不是滋味儿。


今天,林牧师太让他难堪了,在大庭广众之中一点情面也不留:“请你出去!”堂堂的太平绅士之子、迟氏万利商行的董事总经理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当他灰溜溜地退出教堂时,愤愤地下了决心:罢了!从此不再理睬这个鬼佬,不再登他的门,大埔洋涌的那块地皮,老子也不给了!可是,他在教堂外头转了一圈儿,却又改变了主意。那个娇小妩媚的倚阑小姐使他不忍离去,回味着自己紧挨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嗅着她那醉人的芳香,聆听着“我们应当彼此相爱”的福音,激动之情不能自已。不,不能放弃她!刚才也不怪林牧师,只怪自己太莽撞了,没有受过洗礼就要吃人家的圣餐,自讨没趣。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受了那份羞辱和尴尬,等在教堂门口,恭而敬之地向林牧师提出受洗入教的申请,而林牧师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迟孟桓不禁感叹:你们这些洋人,一出娘胎便是上帝的宠儿,而我要入教却为什么这样麻烦?可是,无论如何麻烦,迟孟桓也不愿放弃这个努力,因为这对他太重要了,关系到迟氏家族未来的命运……


半个世纪之前,迟孟桓的父亲迟天任冒着零丁洋上的枪林弹雨,摇着自家的小船为攻打广州的英军运送给养,那是拿性命赌博啊,炮弹、枪子儿可不长眼睛,不管是林则徐打的,还是义律打的,只要一块弹片、一粒枪子儿崩到他身上,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那场赌博,他赌赢了,英军打败了大清国,割占了香港岛,他也发了财,舍舟登岸,在太平山街成家立业。那时候,会说汉语的洋人和会说英语的华人都太少了,迟天任凭着在战争期间学会的几句洋泾浜英语,居然当上了英商洋行的买办,从此背靠大树,广开财源。当时他的薪水并不高,年薪不过三十七英镑十先令,合时价一百八十元,每月仅十五元而已,但他为洋行代理对华贸易业务的佣金却相当丰厚,高达成交额的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同时还可以从中国客户手里拿到一笔可观的回扣,每年的收入数十倍于薪金。与此同时,他还另辟蹊径,横向发展,投资于鸦片、地产、苦力贩运、保险、金融生意,并且兼营糖业、花纱、煤炭等等业务,数十年间,成为巨富,全港数得着的几家大公司都有他的股份,十几家公司董事会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势力范围遍及省港和华南、华东地区以及澳门和东南亚。他的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嫁娶的都是大洋行的买办子女,形成了一张姻亲财阀网络,流动的金钱只要被他盯上,就插翅难飞。迟天任有一句名言:“不会赚钱的人是傻瓜,不会花钱的人是傻瓜中的傻瓜。”迟天任赚钱的技巧炉火纯青,花钱的技巧也出神入化,一个疍户出身的暴发户竟然能成为“社会贤达”,荣获太平绅士桂冠,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他都做到了,用钱买到了无价之宝,钱,真是个好东西!


迟孟桓比他的父亲幸运多了,他口含着银匙出生,没有尝过创业的艰难,从不知道什么叫贫穷。他在皇仁书院接受了正规的英文教育,毕业后接手打理家族生意,成为迟氏万利商行年轻的董事总经理。在迟天任的七个子女中,他是惟一的儿子,所以不需等老爹咽气,他已经事实上继承了数百万家资,在今日香港,不算怡和、汇丰等等那几家洋商巨头,华人当中像迟氏这样的富商还没有几个。但是,迟孟桓在继承了父亲巨额财富的同时,也继承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疍户出身的家世。


疍户是香港的“吉卜赛人”,他们在岸上没有立锥之地,世世代代在水上漂流,或以采珠、捕蚝为生,或做海上贩运,在三百六十行之中总也算个行当,但岸上的居民却对他们倍加歧视,看见他们的乌篷小船,就立即联想到“乞丐”、“小偷”、“流氓”、“海盗”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儿。如果迟孟桓一家至今仍操此业,远离岸上的人群,躲进小船在海上游荡,倒也罢了,但既已成为港岛富豪,无论如何再也不愿意与水上“吉卜赛人”认同,那卑微的出身便成为耻辱,好似一块洗不去、挖不掉的胎记。在太平山街老宅的祖堂里供奉着的迟家祖先遗像,其实都是迟天任凭着口述的相貌特征请人画的,他的父母生前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照片。他给了画像的人优厚的酬金,把他的先考、先妣画上顶戴朝服、凤冠霞帔,造成官宦世家的假象,给自己壮壮门面,唬唬那些不知底细的人罢了。


迟孟桓对此很不甘心。十年前,他搬出了太平山街的老宅,住进了云咸街的一座花园洋房。那里原是一位英国商人的住宅,从事鸦片生意。当时,中国已经开始在九龙一带设立税关,征收过往货物的厘金,鸦片税高达每篓十六两白银;缉私船日夜在海上巡视,查处那些避开通商口岸利用帆船向中国走私的外商。这一“海关封锁”政策使洋商吃尽苦头,很快便周转不灵,一些洋行和外资公司接连停业、关门,频频破产。经济衰退使香港地价暴跌,破产英商廉价抛售房产、地皮,异军突起的华商乘机冲破港英政府设置的华洋界限,向维多利亚城中部蚕食,越过鸭巴甸街,挤进威灵顿街、云咸街一带。迟府新宅的原主就是在那个时候卷铺盖走人的。当时只有二十出头的迟孟桓已极具商业眼光,不失时机地买下了那处房产。按说,迟氏在太平山街的老宅并非不豪华,那座唐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也已经住得了;但周围的环境实在糟糕,市井小民的住所肮脏、拥挤、空气污浊,《循环日报》主笔王韬曾著文形容:“华民所居者率多小如蜗舍,密若蜂房。计一椽之赁,月必费十余金,故一屋中多者常至七八家,少亦二三家,同居异爨。寻丈之地,而一家之男妇老稚,眠食盥浴,咸聚处其中,有若蚕之在茧,蠖之蛰穴,非人类所居。”倒是一点儿也不夸张。当年驻港英军司令盖乃尔·唐诺万将军则鄙夷地指责道:“华人在视觉、听觉和嗅觉上的表现,都不适宜与欧人为邻。”那样一种屈辱,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使迟孟桓决计搬出太平山区,挤进“高尚住宅区”,与洋人为邻,这在当时只有极少数华人富商可以做到。迁居云咸街是他的一大举措,这里已经逼近半山洋人别墅区,从楼上的窗户就可以看到总督府,连呼吸都觉得舒畅了。


云咸街的迟氏“新居”其实也是老宅——洋人的老宅,建造年代可以追溯到香港开埠之初,看上去很旧了。迟孟桓搬来的时候,并未加以任何装修和改造,不但房子的外观丝毫未动,壁炉、老式烟囱等等都统统保留,连原有的家具陈设以及挂在客厅里的那些油画都一概作价买了下来,原封不动。暴发户最怕人家说他根柢浅,迟孟桓要的就是这个“老”、这个“旧”,这才显得世泽绵长,底气十足。原房主正急于用钱,乐得把这些带不走的破烂甩卖给他。但有一幅祖上的画像,肩披金红绶带,胸挂大十字勋章,那代表了家族的荣誉,自然不肯相让,执意要带走。迟孟桓没法儿,只好请一位西洋画师照原样复制了一幅,配上锈迹斑斑的旧框,仍然挂在原处。就为了这点儿事,房子的交接推迟了半个月。原房主和受雇复制的画师都颇为不解:这是人家的祖宗,你挂在这儿顶礼膜拜,算哪门子的孝子贤孙?迟孟桓也不解释。管他是谁的祖宗?就凭那画像上的碧眼红发、绶带勋章,就可以作镇宅之宝,以后有人来访,只要看见这幅画像,毫无疑问就认为是迟家的先人,起码也得沾亲带故,他老人家的作用就起到了。


十年过去了,迟府的花园洋房虽然几经维修,但原貌仍然不改,那幅赝品祖宗画像也仍然挂在客厅里。然而迟孟桓渐渐觉得,这一徒有虚表的装饰品帮不了他太大的忙,因为他毕竟无法具体地指出与画像上的“祖先”是什么血缘关系,只能含糊其辞,改变不了自己的华人身份。而港府即使对于华人的“精英”也时时怀有戒心,犹如“庶出”永远也无法与“嫡系”的地位相提并论。自从1881年港府首次立例批准华人加入英国国籍,迟孟桓就有意“归化”人籍,以在香港分享英国臣民享有的一切权利。今年9月港府公布的第二十一号法例又明确规定,入籍的手续费每人二百五十元港币,更激起迟孟桓脱胎换骨的强烈愿望。这点手续费当然是小意思,全家人加起来也没有几个钱,他毫不在意。以迟氏父子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获得批准也不成任何问题。真正使迟孟桓感到为难的是,他即使人了籍也无法续上英国家谱,而只能做“英籍华人”,这在真正的英国人眼里仍然是“二等公民”。他怨恨自己诞生在这个黄脸低鼻的种族,并且懊悔没有未雨绸缪,早些攀上一个洋人亲戚。迟孟桓结过三次婚,元配妻子和二姨太都出身于买办世家,在生意上帮了迟氏大忙,但毕竟没有一点儿洋人血缘。三姨太是他从西环妓寮中赎出来的一名烟花女子,人虽然生得靓,却只能养在家里充当花瓶,上不得社交台盘,入籍大事当然就更指望不上她了。


在烦恼之际,迟孟桓想到了林若翰和他的女儿倚阑。林牧师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在香港又是受人尊敬的社会贤达,而上帝偏偏让他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钱。如果迟孟桓做了他的女婿,为他填补了这两样不足,从而接过他家族的光荣历史和高贵血统,岂不两全其美?更何况倚阑小姐正值豆蔻年华,相貌俊美,气质高雅,又是皇仁书院的毕业生,正经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这是迟孟桓的元配和两房姨太太都无法相比的。如果能够成为林牧师的乘龙快婿,迟孟桓入主翰园就顺理成章,德高望重的老岳父和年轻貌美的如夫人将为他打人香港的洋人社会铺平道路,那该是何等春风得意!


正是为了实现这一美妙的构想,迟孟桓像以往在生意上捕捉到战机决不放手一样,展开了有计划、有步骤的进攻:先是趁林牧师出外未归之机,三天两头派人给倚阑小姐送上一束鲜花,每次都附上自己的一张名片,持续月余,给她造成强烈的印象之后,再献上一份厚礼,就不致显得突兀,易于被她接受了。然后以请求入教为手段,与林牧师套近乎,从感情上征服老头子,排除最后一个障碍。而现在,事情却恰恰卡在了这里……


迟孟桓一路思前想后,烦躁不安,轿子已经颤颤悠悠地进了云咸街,来到自己的家门。


等候在院子里的迟府管家老莫,看见主人回来了,赶紧跑过来,打开镂花铁门,把轿子迎进院子里。四名轿夫前后一声:“落!”轿子稳稳地落了地,老莫上前搀着主人下了轿,笑眯眯地问道:“少爷,怎么样啊?这洋教堂……”


迟孟桓连理都没理他,阴沉着脸往里走。老莫一看少爷的神色不对,也就住了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老莫其实并不算老,年纪不过四十出头,瘦长身材,白净面皮,穿一件藏青洋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脑后垂着一条长辫子,干净利索。这副相貌、打扮,生人乍一看,并不像个守宅护院的家奴,倒像是一位账房先生或者家塾的教师。他十二岁从新安乡下到香港谋生,当过餐馆的跑堂、药铺的学徒、办馆的外卖、轮船公司检票的、鸦片馆把门的、赌场的“托儿”,哪一行都没干长,但因此结交了三教九流,把香港混得透熟。后来他被“西多瑞”洋行的买办“两头蛇”看中,收作跟班,为主子出了不知多少深见功力的主意,赢得一个绰号“扭计祖宗”——点子大王。五年前,“两头蛇”巴结着迟天任两家联姻,要把他嫁不出去的妹子给迟府大少爷迟孟桓做二姨太,也是老莫出的主意。迟孟桓看不上“两头蛇”的妹子,却看上了老莫,要挟说:别的陪嫁我不要,就要老莫。就这样,把“扭计祖宗”挖到了手,老莫随着二姨太进了云咸街的迟府洋宅,尽心尽意地伺候新主子,成为无话不谈的心腹智囊。


迟府的这座花园洋房,虽然地势不如翰园,规模、气势却比翰园大得多,主楼之外,又有前后花园、游泳池、网球场,园内四季鲜花盛开,园丁、轿夫、男女仆人、厨子不下十数人,还专门养着两头奶牛,每天由仆妇挤了鲜奶,供迟府一家饮用。


迟孟桓绕过楼前的喷水池,踏着台阶,进了客厅。


他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抬头就看见墙上那幅冒牌祖宗的画像,刺得他两眼发胀,忧郁地嘘了口气。


“少爷,”老莫恭敬地站在一旁,见他这副神色,便知道事情不顺,轻声问道,“是不是等一等再开午餐?”


“去,去,还吃什么饭!”迟孟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望着画像上那碧眼金发的洋人,说,“唉!我在皇仁书院读书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人他们的洋教呢?现在‘急来抱佛脚’,才知道这么麻烦,那些经文啰嗦得不得了,还有乱七八糟的手续,烦死人了!老莫!”


“少爷,我在呢。”


“你明天给我买一本《圣经》,还有……凡是和基督教有关的书,都给我买来!”


“是,少爷,这个不难,只要跑一趟,就能办到。”老莫答应道,抬起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望着主人,“不过,我倒要提醒少爷:这可不是做学问,埋头读书,研究《圣经》,也不见得就能解决问题。好比大清国的科举,那些熟读四书五经的穷酸腐儒,有多少人直到老死也没考上个功名,而金榜题名的状元公却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人家是‘功夫在诗外’,有道是:‘猜准题不如跟准人,投门拜帖还要送金银’,这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都是事在人为……”


“嗯?”迟孟桓心里一动,倏地站了起来,拍着这位“扭计祖宗”的肩膀,说,“好,说得好!你跟我来,到我房间里好好地商量商量!”


翰园的餐厅里,已经结束了沉闷的午餐,主客三人各怀心事,却都不能摆到餐桌上来。


林若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唇,向易君恕点点头,三个人一起站起身来。步出餐厅,进了客厅,林若翰轻轻地叫了声:“倚阑!”


倚阑停住了,她心里也有话要对父亲说。


等易君恕上了楼梯,林若翰背着手走出了客厅,来到楼前的草坪上,闷闷地一声叹息。


“dad,”倚阑走到他的跟前,迟疑地说,“你今天……”


“爸爸今天的心情很不好,”林若翰说,“那个迟孟桓……”


“那个人讨厌死了,”倚阑心里一阵委屈,眼睛就湿润了,“他简直……简直是欺负人!”


“嗯,”林若翰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并不知道女儿另有苦衷,但仅凭迟孟桓在他面前的表现,也就足够得出这个结论了,“这个人居心险恶,他哪里是要做上帝的仆人?不,他的目标是要做翰园的主人!”老牧师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庭院,“翰园虽小,但凝聚着我三十八年的心血,也是日后我留给你的惟一遗产,我……我不能让它落到别人的手里!”


“dad……”倚阑听到“遗产”二字,心中的隐痛又被触动,两眼泪光闪闪,“不要说什么‘遗产’,我和dad永远在一起,谁也别想把我们的家抢走!”


“孩子,我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有些事情,不能不想到,”林若翰喃喃地说,“要保住翰园,保护我的女儿,我肩上的责任还很重啊!”他想对倚阑说:过去,你嘲笑爸爸“热衷政治”,却不知道政治的厉害,迟孟桓只不过是个太平绅士的儿子,我都不得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不,这些都不是和女儿谈论的内容,他想了想,说,“你也要懂得世道艰难,刻苦自励,易先生是一位难得的老师,要认真地跟他读书,学好汉文,将来对你是大有用处的。”


“是,dad,”倚阑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夜晚,易君恕的房门被敲响了:“笃,笃,笃……”


“谁?”易君恕问道。


“易先生,是我呀。”门外传来阿宽的声音。


“哦,请进!”


阿宽推门进来,手里恭恭敬敬地拿着一个信封。


易君恕一眼看见那信封,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噢,是我的家信来了吗?”说着,迫不及待地伸过手去,这封信让他等得太久、太苦了!


“不,先生,”阿宽道,“这是牧师要我送给你的……”


“嗯?”易君恕大失所望,这不是他所等待的家信!但又觉得奇怪,“翰翁天天和我见面,还用得着写信吗?”


他从阿宽手里接过那个信封,上面果然是林若翰的手迹,以工整但不够老到的楷书写着:“敬呈易君恕先生”。易君恕打开封口,伸进两个指头,抽出看时,却并不是信笺,而是一沓硬刷刷的港币,使他十分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一点小意思,”阿宽谦恭地说,“牧师说,是送给先生的零用钱,不成敬意,请先生笑纳。”


“翰翁太多礼了,”易君恕把信封和钞票放在写字台上,说,“我从北京到香港,一路费用不菲,全靠翰翁慷慨解囊,来到这里,又多有打扰,已经深感过意不去,怎么能再接受他的赠予?何况我也没有什么用钱之处,请替我奉还翰翁!”


“这是牧师交代的事,我只有照办,先生如果不收……”阿宽面有难色,嗫嚅道,“那就让我阿宽为难了。”


“这有何难?”易君恕不以为然,“你若有不便,我去当面奉还翰翁……”


“不,先生,”阿宽急忙拦阻,却又吞吞吐吐,“那就更不合适了……”


“为什么?”易君恕见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阿宽,你虽然是翰翁的管家,奉命行事,但你我毕竟是自己同胞,相处月余,已是无话不谈。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请给我讲清楚,否则,来得不明不白,我决不能收!”


“唉,先生!”阿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事情本来就明明白白,你还一定要我点破吗?阳历11月到月底了,该‘出粮’了,先生给小姐讲课也讲了一个月了,牧师当然要付报酬,这钱是你应该拿的!”“什么?”易君恕顿时脸涨得通红,想起了那天迟孟桓在他背后说的话:“噢,家庭教师啊?”如今阿宽送来了工钱,果然让他说中了,便觉得受了侮辱,“难道我成了这里的佣工吗?”


“先生可别这么说,”阿宽解释道,“牧师对先生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香港,请人做事,就要付钱,天经地义,牧师本人为教会工作,也是按月领取薪水。先生辛辛苦苦地讲课,牧师如果不付报酬,他心里不安,可是,他又知道我们中国人讲义气、顾情面,怕先生不收,所以派我送来,说是给先生的零用钱,先生还是收下为好。”


易君恕这才知道误解了翰翁,心中又顿生歉意。暗想,如果执意退回这钱,反倒伤了情面,既然如此,只好人乡随俗,暂且收下。只是这样一来,为倚阑小姐授课的责任也就更觉沉重了,务必兢兢业业,收到实效,否则便辜负了翰翁一片苦心。


阿宽完成了使命,这才放下心来。


“阿宽,”易君恕说,“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倚阑小姐要辞退阿惠……她跟翰翁说了没有?”


“没有,”阿宽说,“牧师这场大病,多亏了阿惠伺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还忍心辞了阿惠?再说,为了迟孟桓那个恶少,伤了自己的人,也不值啊!这回月底‘出粮’,阿惠的工钱照发,那件事就不提了。”


“噢!”易君恕嘘了口气,这桩不大不小的心事也就了结了。


阿宽正要告辞,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页八行信笺,已经写满了字。阿宽虽然识不得几个宇,对读书人却是十分敬重,便说:“先生这是为讲课写的?”


“是啊,”易君恕随口说,“明天给小姐讲这首《过零丁洋》……”


“好哇,”阿宽不禁肃然起敬,“这是大宋文丞相的诗!”


“嗯?这……你也知道?”易君恕一愣,这个苦力出身的阿宽,竟然知道大宋丞相文天祥和他的《过零丁洋》,倒是京城来的举人没有想到的。


“先生,”阿宽谦卑地笑笑,说,“我阿宽没读过书,只是听人家讲古,知道文丞相的大名。在香港的华人里面,大宋文丞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首《过零丁洋》,就是在我们家门口作的嘛,我年轻的时候,装货、送船,零丁洋不知道过了多少次!”


“什么?”易君恕吃了一惊,他自幼把这首诗倒背如流,却只是纸上谈兵,并不知道这零丁洋的具体方位,而今在阿宽说来却如叙家常,使他仿佛见了大宋遗老,“你快告诉我,零丁洋在哪里啊?”


“先生,你请看,”阿宽走到窗前,朝西北方向指着说,“假如我们坐一条小船,从维多利亚港出去,过了右边的昂船洲、青衣岛,前面的那座比香港还大的岛是大屿山,它旁边的小岛是灯笼洲,大屿山和灯笼洲中间的那道窄窄的海峡,是大名鼎鼎的汲水门,船从香港去广州、出外洋的必经之途,出了汲水门,前面就是零丁洋了!”


易君恕站在窗前,随着他的指点,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气弥天,月色朦胧;维多利亚港灯光万盏,像是繁星点点的银河,迤逦向西北伸展,灯光渐渐稀落,大大小小的岛屿像怪兽浮出海面,莽莽苍苍的大屿山如巨鲸卧波;大屿山外,一片汪洋浑然连着天际,闪烁着两点三点渔火……


啊,那就是千载不朽的零丁洋!六百多年前,元军攻陷南宋京城临安,席卷江南,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辅佐死里逃生的两位皇子赵昰、赵昺,转战闽、粤,矢志抗元复国,不幸,文天祥因被叛将出卖,为元军所俘,被押解前往广东厓山。那里有沦落海隅地角的南宋流亡政权,有文天祥誓死效忠的少帝,有和他同仇敌忾的将士,而此番前去,却不能和他们相见,他所乘坐的元军战船正是要“征剿”自己的军队!船过零丁洋,文天祥一腔悲愤喷涌而出,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诗篇: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厓山之役是宋、元最后一战,大宋从此灭亡了。文天祥没有能挽救他的国家,可是他的诗篇却比获胜的元朝还要长久,一直流传到今天!”易君恕遥望零丁洋,激动不已,“在厓山兵败、国家危亡之际,陆秀夫郑重地穿起朝服,背着年仅九岁的少帝赵昺,蹈海而死,也是名垂千古的壮举!阿宽,这些想必也是你所熟知的吧?”


“是啊,本地故老相传,有许多宋朝的故事,”阿宽说,“宋王台就是宋朝小皇帝住过的地方……”


“宋王台?”易君恕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