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12638字
甚至北方佬也承认,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应该将之清除掉,但他们没在这方面采取行动。那些不得不在这条路上穿梭于亚特兰大和迪凯特两地之间的居民都骂骂咧咧地发泄他们的火气。男人经过那个贫民区,都将手枪皮套解开,正派的女人,哪怕在男人保护下,也决不愿意经过那儿,因为经常有喝得醉醺醺的黑人妓女坐在路旁,恶狠狠地辱骂和喊着粗话。
阿尔奇陪在斯佳丽身旁时,她压根儿就不把贫民区放在心上,因为就算是最放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发出笑声。不过,自从她不得不独自赶车以来,发生了不少让人生气和恼火的事。每次她坐着马车经过那儿,那些黑人***就惹是生非。她不得不只当没这回事,憋一肚子火,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她甚至没法把这些麻烦告诉邻居或家里人以从中得到安慰,因为邻居们会得意扬扬地说:野得了,那你还指望别的什么呀?”而家里人则又会大惊小怪,想方设法阻止她去锯木厂。她不想就此罢休。
感谢上帝,今天路旁没有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她的马车驶过那条通往居住地的小路时,她厌恶地望着那片在下午令人沮丧的斜阳照耀下挤在洼地上的小屋。寒冷的风在吹着。经过那儿时,她闻到了木柴烟、炸猪排和没打扫的厕所的混合气味。她鼻子一侧,躲开气味,使劲用缰绳抽打着马背,催马快速驰过公路拐弯处。
她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因为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正默默无语地从一棵大橡树后走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可并没吓得神志不清。马一下子被拉得停住了,她手里巳经拿着弗兰克的手枪。
“你想干什么?”她吆喝道,尽可能地显出最严厉的神情。那个高大的黑人一下子躲到了橡树后面用害怕的声音说:
“上帝啊,斯佳丽小姐,千万别向大个子山姆开枪!”
大个子山姆!有那么一会儿,她没弄懂他的话。大个子山姆,塔拉庄园的工头,她最后看到他是在围城时期。到底。
“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山姆!”
他很勉强地从躲藏的地方悄悄地走了出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身材魁梧的大高个子,赤着脚,穿着一条斜纹布裤子和一件合众国军服上衣,那件上衣对他高大的躯体来说,实在太短太紧了。在看清那人真的是大个子山姆后,她便把手枪插进车垫,愉快地笑了。
“啊,山姆,看到你真高兴啊!”
山姆一溜烟跑到那辆轻便马车前,快活得眼睛滴溜溜乱转,露出两排闪闪发光的白牙齿,用两只大得像野兽后掌似的黑手紧紧抓住她伸过来的那只手。他伸出西瓜瓢般红的舌头,整个身子都在扭动,那喜悦的动作就像一只猛犬在戏耍似的滑稽。
“我的上帝啊,可看到了一个家里人,真是太好了!”他一边嚷着,一边紧紧捏着她的手,直到她的骨头都要断了,“你怎么变得像个坏人,随身带起手枪来了,斯佳丽小姐?”
“现在,坏人这么多,我只好带枪了。你到底在贫民区这么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干什么,你,一个体面的黑人?干吗不到城里来看我?”
“天哪,斯佳丽小姐,我没住在贫民区。我只是暂时待在这儿。就是让我白住,我也不会住在这个地方的。这辈子我都没看到过那么下流的黑人。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我以为你在塔拉庄园哩。我准备一有机会就回塔拉庄园家里去。”
“围城以来,你一直都住在亚特兰大吗?”
“不,小姐!我去过外地!”他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好痛,她试着弯曲了几下,看看骨头有没有出毛病。“还记得你最后看到我是什么时候吗?”
斯佳丽想起来了,那天很热,围攻还没开始,她和瑞特坐在马车上,一伙黑人在大个子山姆的带领下,一边唱着叶去吧,摩西》,一边沿着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向防御阵地走去。她点了点头。
“嘿,我拼命地干活儿,挖胸墙呀,装沙袋呀,直到南军撤出了亚特兰大。那个让我负责的上尉军官被打死了,也没人告诉大个子山姆该怎么办,所以我就干脆老老实实地躺在树丛下。我想我会想办法回到塔拉庄园的家里去,然而当时听说塔拉那一带的房子都烧掉了。再说,我也没办法回去,怕被巡逻队逮住,因为我没通行证。后来,北军进城了。一个北方军官,他是个上校,喜欢我,把我留了下来,照顾他的马和皮靴。
“可不是嘛,小姐!我当然觉得神气啊,我跟波克一样是贴身仆人了,我以前可是在地里干活的。我没告诉那位上校,我原来是干地里活儿的,但他一对了,斯佳丽小姐,北方佬个个都啥都不懂!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就这样,我跟他待在了一起。谢尔曼将军去萨凡纳时,我也跟着上校到那儿去了。天哪,斯佳丽小姐,我从来没看到过在去萨凡纳一路上所见到的种种事情!到处是偷东西的啊,烧房子的啊一他们把塔拉烧掉了吗,斯佳丽小姐?”
“他们放了火,可我们把火扑灭了。”
“好啊,小姐,听到这消息,我当然高兴呀。塔拉庄园是我的家,我想回那儿去。战争结束后,上校对我说:‘你这个山姆!跟我回北方去。我会付给你很高的工资的。’和所有黑人一样,我想在回家以前尝尝向往的自由,所以就跟上校到北方去了。是啊,小姐,我们到了华盛顿、纽约和上校住的波士顿。是啊,小姐,现在我是个出过远门的黑人了!斯佳丽小姐,北方街上的马和马车多得没数,就是吓唬它们也没法让它们停住的!我老是害怕自己会被撞倒!”
“你喜不喜欢北方,山姆·”
山姆挠了挠他长满鬈发的脑袋。
“喜欢一又不喜欢。上校是个大好人,他也了解黑人。可他妻子,却是另一种人。他妻子第一次看到我时,竟然管我叫‘先生’。可不是嘛,小姐,她是这么叫的,她叫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比死还难受。上校跟她说叫我‘山姆’,她才这么叫我了。可是所有的北方佬,第一次看到我时,都管我叫‘奥哈拉先生’。他们还让我跟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跟他们一样有身份似的。得了,我从来就没跟白人在一起坐过,我太老了,也没法学了。他们把我当成跟他们身份一样的人,斯佳丽小姐,可是在他们心里,他们不喜欢我一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还惧怕我,因为我的个子是这么的高大。他们还总是问我那些追赶我的凶恶猎狗以及我所挨的打。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我可是从来没挨过打的!你知道杰拉尔德先生是从来不会让谁打像我这样值钱的黑人的!
“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们,还告诉他们埃伦小姐待黑人是多么的好,在我生肺炎那会儿,她坐着照顾了我一个星期,他们听了,都不相信。斯佳丽小姐,我想念埃伦小姐和塔拉庄园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有天夜里,我趁天黑动身回家,一路上靠搭货车来到了亚特兰大。要是你给我买一张到塔拉去的车票,我是很高兴回家的。我很高兴能再见到埃伦小姐和杰拉尔德先生。我有过足够的自由,现在我需要有人给我一天三餐,美美地吃一顿,告诉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并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我要是再害肺炎呢?那位北方太太会照顾我吗?不,小姐!她会叫我‘奥哈拉先生’,但她不会护理我的。可是埃伦小姐,我害了病,她会护理我,还一你怎么了,斯佳丽小姐?”
“我爸妈都死了,山姆。”
“死了?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斯佳丽小姐?你这样待我可不应该啊!”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谢尔曼的士兵经过塔拉庄园的时候,妈死了;爸呢一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啊,山姆,别哭了,请你别哭!你一哭,我也就要哭了。山姆,别哭!我受不了。现在别谈这事了。以后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的……苏埃伦小姐在塔拉,她嫁给了一个大好人,威尔·本蒂恩先生。卡丽恩小姐,她在一”斯佳丽停住了,怎么也没法让那个呜呜哭的巨人搞清楚什么是修道院。“她现在住在查尔斯顿。波克和普莉西在塔拉……好了,山姆,把鼻子擦擦。你真的想回家吗?”
“是啊,小姐,可那跟我原来想的跟埃伦小姐在一起是不一样了,还有一”
“山姆,待在亚特兰大为我干活儿,怎么样?我需要一个赶车的。现在,有这么多的坏人,所以我非常需要一个。”
“可不是嘛,小姐。你是需要。我早就准备告诉你你独自赶着马车来往于这一带是要吃亏的,斯佳丽小姐。你不知道,现在有些黑人是多么不像话,尤其是那些住在这个贫民区的。你不安全。我才来贫民区两天,可我就听他们谈论起你。昨天,你赶车路过时,那些下流的黑人冲着你喊叫,我认出了你,可你的马车过去得太快了,我赶不上。我当然狠狠地揍了那些黑人!当然揍过了。没有注意到今天他们没一个人在这一带了吗?”
“注意到了,当然,谢谢你,山姆。好吧,你愿意替我赶马车吗?”
“斯佳丽小姐,谢谢,小姐,可我想我还是回塔拉庄园去的好。”
大个子山姆看着地下,他光着的脚趾毫无目的地在路上划出了一条条痕迹。他表现出一种鬼鬼祟祟、不自在的神情。
“喂,为什么啊?我给你大价钱。你一定要跟我在一起。”
他那张现出愚蠢而又像孩子似的藏不住心事的大黑脸抬了起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他走近了些,在马车的一边探近身子,低声说道:野斯佳丽小姐,我非离开亚特兰大不可了。我非去塔拉庄园不行,在那儿他们找不到我。我一杀了人。”
“黑人吗?”
“不是,小姐。一个白人。一个北方佬士兵。他们正在追捕我。这就是我待在贫民区的原因。”
“到底怎么回事?”
“他喝醉了,说了些我难以忍受的话,我就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可我并不是有意要杀死他的,斯佳丽小姐,但我的手太有劲儿了,还没等我发觉,他巳经咽气了。我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就溜到这儿躲了起来。昨天看到你路过这儿,我就说‘上帝保佑!斯佳丽小姐!她会照顾我的。她不会让我被北方佬抓去的。她会打发我回塔拉庄园去的。’”
“你说他们在追捕你。他们知道是你干的吗?”
“是的,小姐,我的个子这么大,他们是不会认错的。我想我是亚特兰大个子最大的黑人了。昨夜,他们巳经到这里来抓过我了,多亏一个黑人姑娘,她把我藏在了树林里一个洞里,直到他们走了为止。”
斯佳丽皱着眉坐了一会儿。她一点儿都不为山姆杀了人而感到惊慌,或者担忧,而是为没法留住山姆替她赶车而失望。有山姆这样的大个子黑人当保镖,跟有阿尔奇完全一样。好吧,不管怎么说,她一定要把他安全地送回塔拉庄园去,当然,绝不能让当局抓住他。这么宝贵的黑人,决不能让他被绞死。可不是,他算得上是塔拉庄园最好的工头了!在斯佳丽的心中,一点也没想到他巳经被解放了。他仍然是属于她的,就像波克、黑妈妈、彼得和普莉西。他仍然是“我们家里的人”,既然如此,就该受到保护。
“我今夜就送你回塔拉庄园去,”她最后说,“我说山姆,我得再赶一段路,不过在太阳落下去以前,我可以回到这里来。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在这里等我。别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儿。要是有帽子的话,就戴上遮住你的脸。”
“我没帽子。”
“这是两角五分钱。去向哪个穷黑人买顶帽子,在这里和我见面。”
“好的,小姐。”又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了,他宽慰地舒了口气,眉开眼笑了。
斯佳丽一边赶着车,一边想着。威尔当然会欢迎一把好手在塔拉庄园的地里干活儿。波克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把好手。如果山姆接替了波克,波克就能到亚特兰大来,跟迪尔西在一起了,这是杰拉尔德去世后,她答应过他的。
她到锯木厂时,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比她计划在外面逗留的时候稍晚了些。约翰尼·加勒吉尔站在一个破烂棚屋的门洞子里,那所房子是那个伐木区的食堂。在那所给囚犯睡觉用的狭长棚屋前,放着一根圆木。斯佳丽交给约翰尼管的那家锯木厂的五个囚犯,倒有四个坐在那上面。由于出了汗,他们的囚衣很脏,还有臭味。当他们疲劳地走动时,脚僚的铁链在脚踝中当啷当啷地响着。他们满脸冷漠和绝望的神情。他们瘦削而不健康,斯佳丽心里想到,狠狠地盯着他们看,但是在她租用他们时,那只是在不久前,他们却个个结实而健康。她跨下马车时,他们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但约翰尼却向她转过身来,大大咧咧地脱掉了帽子。他向她打招呼时,那张棕色的脸紧绷着,没一点儿表情。
“我不喜欢这些人成这副模样,”她突然说道,“他们看起来身体不好。另一个人呢?”
“他说他病了,”约翰尼简短地说,“在棚屋里。”
“什么病·”
“主要是懒。”
“我去看看。”
“别去。他也许正赤身裸体。我会照看他的。他明天就会起来干活的。”
斯佳丽犹豫不决。一个囚犯疲劳地抬起脑袋,瞪了约翰尼一眼,目光里流露出强烈的憎恨,然后又望着地面。
“你鞭打这些人了吗?”
“我说,肯尼迪太太,对不起,是谁在管这个厂子?你交给了我负责,吩咐我来经管。你说过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干的。你没什么抱怨我的理由吧,是不是?我不是比艾尔辛先生为你多采伐了一倍木材吗?”
“是的,确实是。”斯佳丽说,可是她打了个寒战,就好像有一个蠢女人走过她的坟头似的。这个盖着丑陋棚屋的伐木区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氛,有一种休·艾尔辛管理时没有的气氛。有一种让她心里发凉的荒凉、隔膜的气氛。这些囚犯与一切都隔绝了,全得听凭约翰尼·加勒吉尔的摆布。他要是乐意鞭打他们,或是用别的办法虐待他们,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囚犯们不敢向她诉苦,怕在她走后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这些人看起来很瘦。你给他们吃够了吗?天知道,我在他们的伙食上是花了足够的钱的,好让他们吃得跟阉猪一样胖。上个月,光面粉和猪肉就花掉了三十元。他们晚饭吃什么?”
她走到那间用作厨房的棚屋前,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探着身子站在一只生锈的旧炉子前,她看见斯佳丽,稍微弯了弯膝盖,行了个礼,然后继续搅拌锅里正在滚的豇豆。斯佳丽知道约翰尼·加勒吉尔在与她同居,但是认为最好还是只当不知道的好。除了豇豆和一盘玉米饼以外,没有准备别的什么饭菜。
“难道没有别的东西给他们吃了吗?”
“没有,太太。”
“你没在这锅豇豆里放一些咸排骨肉吗?”
“没有,太太。”
“豇豆里不放咸肉?可是豇豆里不放咸肉是不行的。他们吃了没有力气。干吗不放咸肉呢?”
“约翰尼先生说放咸肉没什么用。”
“你必须放咸肉。供应的食品都在哪儿·”
那个混血女人带着害怕的神情转动着眼睛,向那个用作食品贮藏室的小房间望去。斯佳丽砰的一声打开了门,房间的地板上摆着一桶巳经开了盖的玉米粉、一小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糖、一加仑壶的高粱糖浆和两只火腿。架子上有一只火腿是新近煮熟的,只切掉了一两块。斯佳丽气坏了,猛地向约翰尼·加勒吉尔转过身去,正迎上他盯着她看的冰冷的、愤怒的目光。
“我上星期送来的五袋面粉在哪儿?还有那袋糖和咖啡呢?我还送来过五只火腿、十磅咸肉和很多的红薯和土豆。说呀,东西都在哪儿?哪怕一天给这些人吃五顿,一个星期也用不完这么多啊。你竟把它们给卖了!你干的好事,你这个贼!竟把我供应的食品给卖了,把钱装进自己兜里,只给这些人吃干豆子和玉米饼。怪不得他们会这么瘦。滚开。”
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过,来到了门洞子里。
“喂,你,那边那个一对,就是你!到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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