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12262字
韦德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跑到她跟前,抓住她宽大的裙裾把脸埋在里面。斯佳丽可以感觉到他的小手隔着裙裥想把她的腿抱住。斯佳丽开始下楼梯,可是韦德的手仍扯着她的后腿,使她寸步难行,于是她声色俱厉地说道“松手,韦德!放开我,你自己走!”但那孩子反而拽得更紧了。
斯佳丽走到楼梯平台上,整个底层好像都一齐迎着她跳了起来。每一件亲切而熟悉的家具似乎都在悄悄说着,“再见!再见!”斯佳丽都快要哭出来了。小账房的门开着,可以瞥见旧写字台的一角,多年来埃伦一直都是在那里辛勤工作的。餐室里的椅子凌乱地摆放着,盘子里还有没吃完的甜点心。地板上破旧的地毯是埃伦亲手染织的。外祖母罗比亚尔的画像半露胸脯,高耸发髻,鼻子周围的线条画得那么深,使她的面部始终带有一丝傲视一切的讥笑。曾是斯佳丽童年回忆组成部分的每一件东西,与她心灵最深处息息相通的每一件物品,都在向她耳语院野再见!再见,斯佳丽·奥哈拉!”
北方佬会把这一切统统烧光,烧光!
这是她对故居所看的最后一眼,也许,她还会躲在树林或沼泽地里看着自己的家,到那时高高的烟囱巳经被浓烟包裹,屋顶巳在火海中倒塌了。
“我不能撇下你,”想到这里,她吓得上下牙竟打起架来,“我不能撇下你不管。爸也不会撇下你不管的。他曾对北方佬说过,要烧房子除非把他一起烧掉。那么,现在如果他们要烧你,除非把我也一起烧掉,因为我同样不能撇下你。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就只有你了。”
横下一条心以后,她的恐惧一下子退去了不少,胸中剩下的只是一种冰凉的感觉,仿佛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在那里冻结了。她这样站着,听见林荫道上传来了许多马蹄的得得声、军刀在鞘内振动和缰绳嚼子发出的哐当声,有一个人用剌耳的声音发着口令院野下马!”斯佳丽迅速俯身对脚边的儿子说,语气紧迫而又异常温柔:
“松开我,韦德,宝贝!你快下楼去,从后院往沼泽地里跑。妈妈会到那儿去的,还有兰妮姑妈。快跑,乖儿子,别害怕。”
孩子发现母亲的语调起了变化,便诧异地抬起头,斯佳丽被他眼里的神情惊呆了:他活像一只落人罗网的幼兔。
“哦,圣母啊!”斯佳丽只得向上苍祷告,“别让他抽起风来!千万不要在北方佬面前犯病。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害怕。”她感到韦德把她的裙子拽得更紧了,便索性清清楚楚地对他说院野拿出小小男子汉的样子来,韦德。他们不过是一群该死的北方佬罢了!”
于是她走下楼梯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谢尔曼的军队正从亚特兰大横穿佐治亚向海边进发。他们身后留下的是亚特兰大冒烟的焦土,因为蓝军离开那里时放了一把火。他们前面实际上是三百英里不设防的土地,因为少数残余的州民团以及由老头和毛孩子组成的自卫队根本算不上什么防御力量。
这里伸展着佐治亚州的肥沃土地,星罗棋布的庄园里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和黑人。北方佬在一条宽八十英里的地带大肆烧掠。数以百计的宅院被焚毁,数以百计的人家遭到了他们军靴的践踏。但是,目睹蓝军拥人前厅的斯佳丽,并不认为这是波及全国的事情。她认为,这纯属个人恩怨,是存心跟她和她的一家人过不去。
她站在楼梯脚下,怀里抱着宝宝,韦德紧挨着她,把脑袋藏在了她裙子里,这时北方佬巳蜂拥而至,登堂人室,有的粗野无礼地从她身旁冲上楼去,有的把家具拖到前门廊,用剌刀和匕首划破面料,寻找里面有没有藏金银财宝。上楼的则撕裂床垫和羽绒被,直到过道里羽绒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飘落到她头上。斯佳丽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他们恣意劫掠、破坏,无处发泄的愤怒挤走了她心中残余的恐惧。
为首的中士是个罗圈腿、灰头发的矮个子,腮帮子里正嚼着一大块烟叶。他抢在手下人之前走到斯佳丽跟前,一边把唾沫往地板上和她的裙子上乱吐,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院“把手里的东西给我,小姐。”
斯佳丽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打算藏起来的那些值钱的玩意儿,于是便冷笑着把东西扔在了地板上(她希望自己的神态无愧于外祖母罗比亚尔画像上的表情冤,看到随即出现的士兵们贪婪地你抢我夺的丑态,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快感。
“劳驾把戒指和耳坠也摘下来。”
斯佳丽把宝宝在腋下夹紧了些,致使那婴儿头朝下倒悬着,涨红了脸拼命地哭着。她先摘下石榴石耳环,这是杰拉尔德送给埃伦的结婚礼物,再褪下镶着一颗大蓝宝石的戒指,这是查尔斯给她的订婚信物。
“别扔。交给我,”中士伸出双手说,“那些杂种捞得巳经够多了。还有别的东西吗?”他锋利的目光盯着斯佳丽的紧身上衣。
一时间斯佳丽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几乎巳经感到那双无耻的手伸进了她的胸脯,摸索着想解开她上衣的带结。
“全在这儿了,不过我想,落到你们手里就得给扒光衣服,这大概是你们的规矩吧。”
“哦,我可以相信你,”中士做出一副相当好说话的样子,在转身走开时又吐了一口唾沫。斯佳丽把宝宝抱正了,尽量哄他别哭,同时用手按住尿布里藏皮夹子的地方,同时为玫兰妮有个宝宝而宝宝裹着尿布而感谢上帝。
她能听见沉重的军靴踏在楼板上的咚咚声、家具被穷凶极恶地拖来拽去的吱嘎声、瓷器和镜子被砸碎的乒乓声、由于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而发出的咒骂声。院子里有人高声叫喊道:野拦住它们!别让它们跑了!”同时传来鸡、鸭、鹅咯咯嘎嘎乱成一团的惊叫声。当她听到一阵死命的尖叫突然被一声枪响刹住时,只觉得痛彻心肺,她知道母猪巳死了。该死的普莉西!她自己跑了,却扔下母猪不管。但愿那些小猪能保住!但愿家里人都能平安躲进沼泽地!可是谁知道呢?
她默默地站在门厅里,而那些士兵则在她周围东奔西忙,一边吵吵嚷嚷,骂不绝口。吓得韦德痉挛的手指死死地拽住她的裙裾不放。斯佳丽只觉得韦德紧挨着她脚的身体在发抖,但她没法安慰儿子。对那些北方佬她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既没有恳求他们,也没有表示抗议或愤怒。她只能感谢上帝,因为她的双膝还能支撑她站稳,她的脖子还硬得容许她把脑袋高高地昂起。但这时一群胡子拉碴的士兵拿着准备抢走的各种东西扛的扛、拖的拖从楼梯上下来,斯佳丽见其中一人还拿着查尔斯的军刀,一下子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用过这把军刀,斯佳丽在韦德最近一次生日时把它给了他。那天还郑重其事地举行过一个仪式,当时玫兰妮哭了,掉下了自豪、悲伤的眼泪,并且吻了韦德,说他长大后应该成为一名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勇敢的军人。韦德非常以此为荣,常常爬到挂军刀的墙边那张桌子上去抚摩它。看到可恨的敌军从家里拿走她自己的财宝斯佳丽还可以忍受,但是看到儿子的骄傲被夺走了,她怎么也受不了。韦德听到叫声,从母亲的裙幅后向外张望了一下,随着一声突发的哭泣他也有了勇气和说话的能力。他伸出一只手喊道:
“那是我的!”
“这你不能拿走!”斯佳丽断然说道,同时也伸出了一只手。
“我不能?嘿!”拿军刀的那名小个子士兵厚颜无耻地冲她龇牙咧嘴笑道,“我就是能!这是叛军的刀!”
“这不是……不是的。这是墨西哥战争留下的军刀。你不能拿走它。这是我儿子的刀。还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哦,上尉,”她转向中士喊道,“请让他把刀还给我!”
听到自己军衔一下子连升了数级的中士十分得意,他向前跨了一步。
“把刀给我看看。鲍勃。”他说。
那小个子骑兵老大不乐意地把军刀递给了中士。“刀柄是纯金的。”他说。
中士接过来转了几下,见刀柄上刻有文字,便拿到阳光下仔细。
“‘威廉r汉密顿上校惠存,’”中士辨认着读道,“‘为表达对上校勇武精神的敬意,参谋部全体幕僚恭赠。1847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哦,小姐,”中士说,“我也参加过布埃纳维斯塔战役。”
“是吗?”斯佳丽冷冰冰地说道。
“当然!告诉你,那仗打得才真叫过瘾。眼下这场战争中我还没见过那样激烈的战斗。这么说,军刀是这孩子爷爷的,是吗?”
“是的。”
“那好吧,就让他留着吧。”中士说,他对包在自己手帕里的那些珠宝首饰巳感到很满足了。
“可这刀柄是纯金的。”那名小个子骑兵仍不死心。
“把它留给这位小姐做个纪念。”中士笑道。
斯佳丽接过军刀,连一声“谢谢”也没说。何必感谢这帮强盗把她自己的财物还给她呢?她拿着军刀,把刀柄贴在自己的胸前,这时那名小个子骑兵还在跟中士争吵不休。
最后,中士发火了,他叫那名骑兵滚到地狱里见鬼去,不准再顶嘴。于是那骑兵吼道院野妈的,我非得给这帮叛乱分子留点儿什么做个纪念不可!”
小个子骑兵到房子后部扫荡去了,斯佳丽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只字没提要烧房子,他们没叫她离开,好让他们点火。也许一也许一。那些兵继续纷纷进人门厅,有从楼上下来的,也有从门外进来的。
“找到些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只猪和几只鸡鸭!”
“一些玉米,少量红薯和干豆子。刚才我们看见的那只骑马的野猫准是来报信的,肯定没错。”
“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爱国者呢,呃?”
“这里差不多什么也没有了,中士。你得到的只是几根骨头罢了。趁我们到这儿来的消息还没在这一带传开,还是赶快前进吧。”
“熏肉房下面挖了没有?他们常常把东西埋在那里。”
“没有熏肉房。”
“黑人小屋里搜过了吗?”
“小屋里除了棉花什么也没有。我们把棉花全烧了。”
刹那间,斯佳丽回想起在棉花地里苦熬的那些炎热而又漫长的日子,重又感觉到腰酸背疼和两个肩膀皮开肉绽的痛楚。所有的苦全白吃了。棉花又被付之一炬。
“你们这里东西确实不多,你说是吗,小姐?”
“你们的军队以前到这儿来过。”斯佳丽冷冷地说。
“这倒是事实。九月份我们到过这一带,”说这话的一名士兵手里正摆弄着一件东西。“我现在想起来了。”
斯佳丽看到他手里摆弄着埃伦的金顶针。过去母亲做针线活时,斯佳丽常见这个顶针在那儿闪闪发光。睹物思人,无数痛苦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只戴过这个顶针的十指尖尖的纤手。眼下它落到了这个粗糙肮脏的外人手中,不久将被带到北方,套到某个以佩戴赃物为荣的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可那是埃伦的顶针啊!
斯佳丽低下头去,不让敌人看到她在哭泣,让眼泪慢慢地滴落到婴儿脸上。透过泪水她看见士兵们纷纷向门外走去,听到那位中士在粗声大气地发号施令。他们即将离去,塔拉总算保住了,但是对埃伦追忆的痛楚简直让她无心庆幸。她站在原处,一下子觉得全身乏力,提不起一点精神来,尽管军刀的铿锵声和马蹄的得得声正沿着林荫道渐渐远去,他们带着掠夺来的衣服、毯子、图画、鸡鸭、母猪走了,可是这种不幸中的大幸几乎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宽慰。
接着,她的鼻子闻到了焦煳味,于是扭过头去,但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以后实在是太虚弱了,哪还顾得上棉花。她通过餐室开着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烟从黑人小屋缓缓飘出,棉花完了,完税的钱和本该帮助他们度过严冬的一部分钱都完了。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灰烬,她毫无办法。棉花起火的事她以前见过不止一次,知道将它扑灭是多么困难,即便一大群男人也无济于事。感谢上帝,下房离正屋还有一大段距离!感谢上帝,今天没有风把火星刮到塔拉的正屋顶上来!
突然,她转过身子,像一条猎狗一样一动不动地朝引起她注意的方向,瞪出一双充满恐怖的眼睛,穿过门厅,穿过走廊把目光投向了厨房。有烟从厨房里冒出来!
慌忙间,她在门厅与厨房之间的某个地方放下宝宝。她还在某个地方甩掉死死抓住自己的韦德,把他猛地推到墙上,自己冲进浓烟弥漫的厨房,但立即被呛得倒退了出来,眼泪直淌。她撩起裙裾掩住口鼻再次冲了进去。
只有一扇采光小窗的厨房里本来就暗沉沉的,加上烟雾缭绕,斯佳丽压根儿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听到火焰在咝咝作响、噼啪乱炸。她用一只手扇开浓烟,眯着眼睛拼命向黑暗中张望,只见一道道细长的火焰沿着厨房的地面向墙边窜去。有人把灶膛里的木柴扒出来撒了一地,干燥的松木地板吸吮着明火,又像喷水般吐出火舌。
斯佳丽赶紧回到餐室,从地板上抓起一条破地毯,砰的把两把椅子拖翻了。
“我绝对扑灭不了这火一绝对不可能!哦,上帝啊,要是有人能来帮帮我就好了!塔拉庄园是完了一完了!哦,上帝啊!刚才那矮脚恶棍说要给我留下点什么做纪念,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哦,我又何苦不让他把军刀拿走呢!”
经过过道时,她发现儿子抱着那把军刀躺在角落里。他闭着眼睛,脸上是一种凝滞、异样的平静。
“我的天啊!他死了!他们把他给吓死了!”斯佳丽方寸大乱,脑子里掠过了这样的念头,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从韦德身边跑了过去,直奔总是放在走廊尽头厨房门旁的一桶饮用水。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人桶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又冲进浓烟滚滚的厨房,随手砰的一声关上门。在一段仿佛异常漫长的时间里,她咳个不停,身体左右摇晃,用湿地毯扑打着一道道火焰。可是只要她一转过身,火焰便在她后面迅速复燃。有两次她的长裙都给烧着了,她只得用手去拍。她的头发从发夹中散落下来,披在肩上,被烤焦了,她闻得到那股令人作呕的焦味。火焰不断地从她背后的地上蹿起,像无数条火蛇在蜿蜒腾跃,越来越逼近连接正屋走廊的墙脚。趋于精疲力竭的斯佳丽心里明白,这样扑打下去是没有希望的了。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吹进来的气流把火势扇得更旺。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几乎成了瞎子的斯佳丽在浓烟的旋涡中看见玫兰妮在用脚踩火焰,还拿着一件不知是什么的黑糊糊、沉甸甸的东西四处扑打。斯佳丽看到她站也站不稳,还听到她呛得厉害,在闪电般的一瞬,还瞥见她苍白而专注的面容和眯成两条缝抵御烟雾的眼睛,她在上下挥舞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是一条地毯冤,娇小的身躯随着它前后扭动。她俩并肩战斗了又一段仿佛无穷长的时间,拼命挥舞着地毯,斯佳丽看得出地上的一条条火蛇正在缩短。这时,玫兰妮朝她这边转过身来,伴随着一声喊叫,使出全部力气在她肩上猛抽了一下。斯佳丽倒了下去,被卷人一股浓烟和黑暗的旋风中。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巳经躺在了后门廊上,脑袋舒适地枕在玫兰妮的大腿上,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双手、脸和肩膀都烫伤了,剧痛难忍。下房那儿还冒着烟,黑人住的小屋被裹在了滚滚浓烟中,棉花燃烧的气味十分剌鼻。斯佳丽看见缕缕烟雾从厨房徐徐飘出,立即发狂似的挣扎着想站起来。
但她被按住了,只听玫兰妮安详的声音在说院“躺着别动,亲爱的。火巳经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