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蒙·托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8
|本章字节:10352字
废墟造就上帝。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一道光束射到石板地上,照亮了他的头颅。
然后又是一片漆黑。
他依稀听到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厚厚的压条穿过铁扣。
好一阵,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跳动的脉搏,还有呜咽而过的风声。
头部的一击让他觉得恶心、眩晕,但是刺骨的寒冷倒是让他不至于昏迷过去。寂静而古老的冷风,经年未变,冷酷无情地侵蚀着这里的石头和洞穴。它扑面而来,如同尸布一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冰冻了他脸颊和胡须上的泪水,凝固了从裸露的伤口流下的血水,这是在仪式上留下的伤口。那些方才亲眼所见的可怕情景,那个刚刚得知的可怕秘密,在脑海里一幕幕重现。
这是他毕生追寻的终点。他一直期盼这个终点将通往庄严而古老的知识,让他获得神圣的领悟,与上帝更亲近。经过这么长的时间,现在他终于获得了这样的知识,然而除了不可想象的痛苦,他无法从所见所闻中找寻到哪怕一点点的神圣。
上帝到底在哪里?
眼泪刺痛着伤口,寒冷变本加厉,透彻刺骨。他听见在门的那边有个声音,远远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凿满隧道的蜂巢般的圣山里努力地摸索前行。
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的。
仪式快结束了,他们就要来处置我了。
他了解他所加入的教廷的历史,也深知他们野蛮的教规,现在他又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肯定会杀了他。也许是慢慢地,当着曾经共事的僧侣们杀了他,让他们记得共同的不可妥协的誓言很严肃:警告你们这就是违背誓言的后果。
不!
我不能待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将头贴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用四肢撑起身体。他缓慢又痛苦地将粗糙的绿色僧袍拽到肩上,袍子上的粗羊毛摩擦着手臂和胸部的伤口。他把斗篷戴到头上,又倒了下去。他能感觉到胡须间温暖的呼吸,他将膝盖蜷缩到下巴,握紧拳头,像胎儿般躺着,直到身体的其他部位慢慢暖和起来。
山谷里的某个地方回响起越来越多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开始屏气凝神。一束昏暗的远光从洞穴狭窄的窗户照进来,洞穴的轮廓一览无余。这个洞穴没有什么装饰,粗糙但实用。散落在角落里的碎石表明这里只是圣堡里上百个不再经常使用或维修的房间之一。
他回头看了一下窗户,比岩石上的一道缝隙宽不了多少,是很多年前开凿的射击孔,方便弓箭手在有利位置上瞄准从平原上逼近的敌人。他僵硬地站起来,朝窗户走去。
黎明尚早,没有月亮,只有远处一闪一闪的星星。即便如此,当他透过窗户往外看时,突然的亮光还是让他眯起眼来。光线来自于外面成千上万的街灯,广告牌和店铺招牌。它们远远地在他脚下蔓延,一直延伸到环绕在平原四周的远山尽头。这就是现代的废墟城耀眼而恒久的光芒。
他往下眺望这个绵延的大都市,这个让他为了追寻真理而在8年前背弃的世界。而这种追寻,让他现在沦落到这个崇高而古老的监狱中。这种发现也撕裂了他的灵魂。
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这次声音更近了。
他必须加快速度。
他从僧袍的皮圈上解下腰带,熟练地将两头打成活结,然后走到窗户旁,将身体探出去,在冰冷的岩壁上摸索着可以承受他体重的岩石或凸出物。在缝隙的最上面,他找到了一处弯曲的凸出物,他迅速将一头活结套在上面,后退,拉紧绳索并试了试强度。
绳索固定好了。
他把长长的有点儿脏的金发掖到耳后,最后注视了一眼在他脚下闪烁的那片灯光。然后,带着承载了古老秘密的沉重的心,他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挤过狭窄的缝隙,消失在夜色中。
2
再往下9层的一个房间里,另一个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新伤口上的鲜血。这个房间和之前那间一样大小,布置也差不多。
他跪在洞穴般的壁炉前,看起来似乎是在祈祷。岁月催白的长长头发和胡须,头发稀少的头顶,加上缠绕在腰间的绿色僧袍,让他具有一种天生的僧侣气质。
他那不再年轻的身躯依然结实、强壮。他不慌不忙地将棉质方巾在身旁的铜盆里蘸了蘸,轻轻地将冰冷的水拧干,然后敷了敷流着血的身体,紧致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着。他在伤口上重复着涂抹膏药的过程。
渐渐地,脖子、胳膊和躯干上的伤口开始好转,他拿起干净的软毛巾和玫瑰花拍干身体,小心地将衣服拽到头顶,一种奇怪的令人舒服的刺痛感从僧袍下传递开来。他闭上干涩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每次仪式后,他都感到非常平静,有种维护古老教廷最伟大传统的满足感。再次被世俗的责任拉回到现实的办公室之前,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种感觉。
这时,一阵胆怯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显然,今晚的幸福情绪注定短暂。
“进来。”他伸手去拿搭在旁边椅背上的腰带。
门开了,壁炉里噼噼啪啪的火光照亮了雕刻精细的镀金门。一个僧侣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轻轻地关上门。他也穿着绿色的僧袍,留着属于他们古老教廷特点的长发和胡须。
“主教大人……”他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请原谅我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但是,我觉得应该让您马上知道这件事。”
他垂下眼睛,盯着地板,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那就马上告诉我。”主教吼道,一边将腰带扎到腰上,掖好十字架——字形状的木质十字架。
“萨缪尔没了。”
主教顿时僵住了。
“你说什么?‘没了’?他死了?”
“不,主教大人,我的意思是……他从牢房里消失了。”
主教的手紧紧地抓着十字架,木头纹理嵌进了他的手掌心。不过,理智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他一定是跳下去了。”他说,“在尸体没被发现之前赶紧去下面找找。”
他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僧袍,希望眼前这个人马上从房间里消失。
“请原谅,主教大人,”僧侣继续说,更加专注地盯着地面,“但是我们已经全面搜查过了,也在发现他不见时的第一时间通知了阿萨拿修斯总管。他和外面取得了联系,他们对下面都清查过了,没有发现尸体。”
仅仅几分钟的冷静这下彻底消失了。
就在前一天晚上,萨缪尔被引荐到圣徒圈里。圣徒是教廷内部的神秘圈子,只有那些生活在修道院里的僧侣才知道它的存在。入会仪式十分传统,最终训练有素的僧侣才能看到古老的圣体,才能知道这个教廷保护和维护着的神圣秘密。在仪式上,萨缪尔的表现证明他无法承受这个秘密。他也不是第一个在圣体面前表现不合格的僧侣。他们要维护的这个秘密强大而危险,新来的僧侣尽管作了很充分的准备,到了最后时刻还是显得力不从心。不幸的是,知道这个秘密却无法承受责任的僧侣和这个秘密本身一样危险。这时,尽快结束他的痛苦反而更加安全,或许说更人性。
萨缪尔就是这样的例子。
现在他却不见了。
只要他自由一天,圣体就处在危险之中。
“一定要找到他。”主教说,“再去下面搜查,哪怕是挖也要把他挖出来!”
“遵命,主教大人。”
“除非上苍可怜他,把他救走了,要不然他肯定是掉下去了,而且肯定就在附近。如果他没掉下去,那就一定还在圣堡里。马上封锁每个出口,挨个去搜查所有的城垛和地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白了吗?”
他一脚把铜盆踢到火炉里,火心爆炸,一股水汽升腾上来,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金属气味。那个僧侣依旧盯着地面,绝望地等着主教发话。但这时,主教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嘶嘶的水汽声渐渐变小了,火苗安定下来,主教的心情也平静了些许。
“他一定是跳下去了。”他终于说道,“所以他的尸体应该在下面某个地方。也许掉到树上了;也许是大风把它刮走了,现在躺在某个我们还没想到的地方。但是我们必须在天亮前找到他,我可不想有人看到他。”
“谨遵您的指示。”
僧侣鞠了一躬,准备离开,突然的敲门声让他吃了一惊。他抬头一看,另一个僧侣不等主教的允许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来者身材矮小,瘦削的体形和深陷的眼窝,像个幽灵一般,似乎知道了太多让他深感不安的事情。虽然他身着行政院褐色的袍子,代表着圣堡最低一个等级的僧侣,但他身上却散发着某种权威的气势。他就是主教的管家阿萨拿修斯。他7岁时得了秃头症,光光的脑袋让他在长头发、长胡须的圣堡里与众不同,也让人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阿萨拿修斯看了一眼主教身旁的那个人和他身上的僧袍颜色,然后迅速将眼神移开。按照圣堡严格的规定,绿色僧袍——圣徒——是独立的团体。作为主教的管家,阿萨拿修斯偶尔会见到他们,但是他和圣徒之间显然不能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请原谅我的鲁莽,主教大人。”阿萨拿修斯说,手慢慢地拂过他那光滑的头皮,他紧张的时候总会这样,“但是我来是想告诉您萨缪尔找到了。”
主教微笑着,张开他的双臂,好像准备热情地拥抱这个好消息。
“很好。”他说,“一切又好了。这个秘密安全了,我们的教廷安全了。对了,他们在哪里找到的尸体?”
阿萨拿修斯的手依然在头皮上慢慢滑动着。“没找到尸体。”他停顿了一下,“萨缪尔没从山上跳下去,他是爬出去的。他在东墙约四百英尺的地方。”
主教的手臂顿时垂下来,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花岗岩的城墙,它从山谷里的冰川平原拔地而起,自然天成地构成城堡的一面墙。
“不要紧。”他不屑一顾地摆摆手,“想从东墙爬下去是不可能的,现在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到那时他会累得掉下去摔死的。即使有奇迹,他能爬到下面的山坡上,外面的弟兄们也能抓住他。那时他肯定已经爬得精疲力竭了,不会有太多力气反抗了。”
“当然,主教大人。”阿萨拿修斯说,“只是……”
“只是什么?”主教厉声问道。
“只是萨缪尔不是往下爬。”阿萨拿修斯终于将手掌从头顶挪开,“而是在往上爬。”
3
黑风掠过夜幕,滑过山顶和城堡东面的冰川,史前的冰冷吞噬着融化的冰川释放的沙砾和冰碴儿碎块。
风更猛烈地吹向凹陷的平原,平原就像连绵的群山中一个巨大的碗。风掠过山坡上古老的葡萄园、橡树林和阿月浑子1果实园,然后继续吹向灯火辉煌的城市,那里有它拍打过的风帆;摇曳过的亚历山大大帝的红黄相间的太阳旗和古罗马第四军团的军旗;还有曾经在城下仰望这座高山、觊觎这古老秘密、包围它的战败者的旗帜。
风呜咽着,扫过东面宽敞的林荫大道,吹过苏莱曼一世建造的清真寺,跨过拿破仑酒店的石头阳台。拿破仑曾经站在这里,环视着这座匕首般的高山上石头雕砌的城垛,听着他的军队在下面厮杀掠夺。这座高山不可逾越,斩断了尚未健全的帝国军队侧翼,缠绕在他流亡余生的梦境里。
风哀号着,攀附在老城高高的城墙上,穿过用来抵御进攻的狭窄街道,滑过现代装饰的古老房屋,悬挂着的旅游标牌被吹得嘎嘎作响。这里曾经是屠杀敌人后悬尸示众的地方。
最后风跃过了堤墙,飒飒地拂过黑色护城河流过的草地,又猛地撞上高山,盘旋着。圣堡之颠上矗立着一个穿着绿色僧袍的僧侣,那里13世纪之后就没有谁再上去过了。无情的风缓缓地吹向冰冻的岩壁。
4
萨缪尔已经很久没有爬过像圣堡这样有挑战性的崖壁了。经历了千百年冰雹和雨雪洗礼的高山表面光滑如镜,他艰难地向着顶峰攀登,几乎无法找到落脚之地。
无尽的严寒。
万古的冷风磨平了岩石,也冰冻了它自己。他的皮肤一接触到岩石就会冻结在上面,这几秒“难得”的牵引力让他不会掉下去。然后他不得不再将皮肤撕下来,手和膝盖顿时变得血肉模糊。风在他耳边呼啸着,无形的手拽着他的僧袍,试图将他拖向黑暗的死亡。
他不断地把套在右臂上的绳带甩向更高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够着那些很小的凸出物。绳带不断摩擦着手腕的皮肤。每一次都十分艰难,他尽可能地将活结套牢在他可以够到的地方,希望在这座庞然大物上挪动一小步的时候绳带不会滑落或断裂。
圣体存放的房间位于圣堡的最高处,而他逃出来的房间离圣体存放的房间很近。他越往上爬,离其他房间越远,被可能等在那里的人抓住的风险就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