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钟子建和齐燕燕在茶馆里聊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有客人传她，她该去“波斯猫”歌屋坐台了，他们才分手。

那些发生在“波斯猫”歌屋的故事很让钟子建动心。在他看来，这已不单单是为《男人世界》写一篇文章的问题，那是一部很棒的素材。有一天他很有可能把这一切都写出来，但钟子建不想草率成篇，把握水城男人的种种心态，需要一种严谨而细腻的治学态度和敏锐准确的捕捉能力。“波斯猫”歌屋就像人生舞台的后台，只有在那里你才能见到一些人的真实面目。钟子建想，我真该常去那里唱唱歌，只要别被宋敏丽知道。

王春林决定去教委领导那儿走动走动，事先是费了一番思量的。这种事儿在别人做来总是那么得心应手，顺畅自然，并且往往一箭中的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在他王春林就总感到那么别扭。佟梅跟他说，当官不打送礼的，大家都知道你家付玉红有钱，你要是不肯出血，人家会认为你根本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况且你是主抓财务的校长，学校的一支笔。拿公家的钱送礼你都不会吗？

王春林也深知为了得到就不能计较手段的道理。他决定舍身一试。

又到了例行开会的日子，各校校长齐集教委。会议上先是传达了国家教委的几份文件，之后邢主任又布置了明年部分学校扩招任务和教师业务考核等几项工作。

散会后，有几位校长立即围上主任嘘寒问暖谈笑风生地聊了起来。气氛和谐而热烈，老朋友见面一般。这是接近领导的好机会。以往，每次散会后王春林就匆匆赶回学校，除非领导主动找他谈工作，否则他是不会去与上级套近乎的。那种场合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在领导面前他总是随意不起来。他感到那些当官的也总是跟他板着一副面孔。

与几位校长笑谈中的邢主任忽然发现了坐在远处吸烟的王春林，就招呼说，小王，怎么还没走，有事吗？

王春林一愣，连说没事。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明明有事怎么能说没事儿。刚刚迈出的第一步就给自己封死了。他见邢主任不再理他，继续与几位校长家长里短地聊着。他想离开又不甘心，坐下去也实在尴尬，就悄悄离开了会议室，在教委的院子里徘徊着。

王春林在院子里又吸了两支烟，才见邢主任晃出会议室，朝办公楼走去。

王春林走进邢主任的办公室时，见邢主任正仰在写字台后的高靠背椅上喝茶。王春林立即掏出红塔山香烟，走上前去，递给邢主任一支。邢主任摆摆手说，我抽不惯这个，这种烟太软。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扁盒的三五，点燃后讶异地问，哎小王，你怎么又回来了？

噢，我没走。王春林说。

坐坐。邢主任指指对面的沙发说。

王春林这才坐到沙发上。

邢主任说，你有什么事儿吧？

王春林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想跟主任随便聊聊。

邢主任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王春林心里立即感到一丝不安：这莫非是在下逐客令吧。

邢主任说，小王，一中的工作还要加强啊。现在群众有反映，看来问题还真不少。你也知道，一中是水城的重点校，教委还指望你们拿成绩呢。

王春林想打断邢主任的话，可刑主任没容他的空儿，说可不要在你这届班子上把一中这块牌子搞砸了啊！

王春林心里沉甸甸的。说邢主任，有些情况并不完全像那些人所说的那样。一中的教学质量还是比较稳定的。

邢主任的脸色立即现出不快。说照你这么说我是偏听偏信了？

不不。王春林慌了手脚。

邢主任吸了口烟，说我也是搞教学出身，一中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几十年的名校了嘛。好的生源不是靠一年两年形成的，大家都是奔一中这块品牌来的嘛。前几位校长为你们打下了好的基础，成绩能全算在你们头上吗？

王春林红着脸，不知如何应对，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倒不出来了。

邢主任又缓和了口气，说小王，不是我老邢批评你、难为你。群众有反映，我们能不过问吗？

王春林说，邢主任，可能我王春林不能胜任这个校长。

看看看。你这是在闹情绪嘛。邢主任说，胜不胜任，这要看你今后的表现。我们做领导的怎么能不希望你干出成绩呢。

王春林郁闷的心里松活了些。他猛然感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与领导谈话，怎么能上来就纠缠工作上的事呢；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校长那样多谈些能使气氛融洽的话题呢，你王春林真是愚不可及呀，王春林又想起了今天来这里的任务，这才是你王春林该做的呀。

王春林立即调整了情绪，一脸诚恳地说，邢主任，这些年来，您对我的工作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对您的关爱我心里一直很感激。

邢主任笑了笑，说不要说这些嘛。小王啊，我想你也知道，当年提拔你任一中副校长的时候，尽管我当时还不是一把手，可班子里研究你的问题时，我也是参与了意见的。

双方这些言不由衷的表白让王春林的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可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借坡下驴。说邢主任，我一直心存感念，只想努力工作来回报您的提携。

刑主任冷笑着说，可一中的工作还不尽人意呀，所以对你能否扶正的问题，大家的意见很不一致啊。

王春林瞥了一眼邢主任写字台上放着的那部手机，那是一部已经过时的老款式。从一进屋他就注意到了，当时他心里就打定主意，就以这部手机为突破口，让他邢主任明白，我王春林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呆蛋。

是的是的。王春林说，邢主任，我工作经验不足，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王春林站起身，指着写字台上说，邢主任，我看您这部手机用了好几年了吧？也该换一换了。说现在流行的新款式很多，功能齐全，又小巧，携带也方便。这样吧，您选择一款，不要怕贵，式样越新越好，一切由我来解决。

邢主任说，那就不必了吧。

王春林说，刑主任您别客气。您对我们一中的工作这么关心，我早就想表达一下心意，只是……

小王。邢主任挥手打断王春林的话，脸色一下变得冰冷，说你不要再说了！你怎么搞起这套来了？

王春林一下呆住了。

你把我老邢看成什么人了。啊？

王春林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结结巴巴地说，邢主任，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们都是搞教育工作的，不要来社会上那套嘛。

王春林的脸色由红转成煞白。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里。

好了，你先回去吧，我马上还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说罢，邢主任已拎起了桌子上的公文包……

王春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委大门的。他忘记了去坐车，一个人沿着大街失魂落魄地朝前走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紧紧地揪着他的心。他痛恨自己的冒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邢主任会对他摆出这样一副面孔。在水城教育系统谁不知道他邢主任：一位中学教员凭着门路为他的儿子在一家合资企业谋了个职位，邢主任就把这位普普通通的教员提拔成那个学校的副校长；另一个中学的校长，本来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家伙，学校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可只因这位校长打着出国考察的旗号，利用公款陪同邢主任去日本和南韩风光了一圈，从此，那个学校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邢主任还大会小会地夸赞这位校长观念超前，有开拓意识。怎么轮到他王春林，就遭到了冷遭？

王春林没有回学校，他直接来到了老房子，也不开灯，一个人靠在没有被褥的床上一支一支的吸烟。

后来，他又一个电话把佟梅召了来，佟梅一进屋就被满屋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她立即打开灯，又推开气窗。见脸色苍白的王春林呆呆地靠在床头上，佟梅说，春林你这是怎么了？

王春林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吸着烟。佟梅上前抢下王春林的烟扔到地上，将他抱进怀里，焦急地说，春林你跟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佟梅温柔的怀抱里，王春林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说佟梅，这真是我王春林的奇耻大辱啊！说我怎么就搞不明白他邢主任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佟梅抚摩着王春林的头发埋怨地说，春林，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王春林有些不快地说，怎么，你也认为我王春林什么事都办不明白吗？

佟梅抱紧王春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春林说，他怎么会跟我来这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姓邢的是什么人吗？

佟梅说，官场上的事儿是很复杂的，看来有的人已经捷足先登了。你想，邢主任这样的人能把一部手机看在眼里吗？况且你王春林一向疏远领导，突然送他一部手机，他能轻易接受吗？在你这种人面前他得做出点姿态来。

王春林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觉得佟梅说得有道理。可他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和愤懑。就像对一个妓女做出轻佻的行为，而被妓女骂作流氓一样，窝火而又说不出口。他知道他王春林半世的清名就在今天毁掉了，他不知道今后该怎样去面对那位主任大人。

佟梅捧起王春林的脸，说春林，听我一句话，一切都让它顺其自然好了。你有你的长项，别把官场的事儿看得那么重，整天患得患失的值得吗？

王春林突然激动地说，可是佟梅我真的不甘心啊。我王春林差什么？我业绩不行吗？我人品不行吗？一中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佟梅说，春林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啊！你这又何苦呢？

王春林突然甩掉佟梅的手，跳下床说，佟梅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付玉红不总说我不像个男人吗，说我什么事也做不明白吗，这回你也该这样看我了巴？

佟梅坐在床边伤心地哭了。说春林你为啥这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呢？我是爱你的呀！你应该相信自己。

王春林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佟梅。许久，又慢慢地走到床边，轻轻地拉起佟梅，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佟梅我真是昏了头了。王春林说，我真不该这样对待你。

佟梅吻着王春林说，春林，我相信你。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难过。

王春林喃喃地说，佟梅，我现在只有你了，真的只有你了……

两个人就这样拥吻着，倾诉着。窗外渐渐地黑了下来，水城又沉进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