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给钟子建来电话，说唐可昨天找到他，求他把三千元钱转给你。说是你自己来取，还是我派人给你送去？

钟子建说，老葛你听我说，赶快把钱退给唐可。

老葛说钟子建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说他把你打成那个瘪茄子样，赔点钱还不应该吗？

钟子建说，老葛你怎么跟我老婆似的。我已经答应不要人家钱了，现在又要，这不是找后账吗？那我钟子建成什么人了？

老葛说，要不要是你自己的事儿。要不是看这小子最近蔫头耷脑，萎靡不振的，我都想罚他点钱。

钟子建说，老葛你怎么回事？我已经答应唐可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了，你怎么还给他施加压力？

哪是我给他施加压力，是他自己跟小桃红弄掰了。老葛说。

有这样的事儿？钟子建有些吃惊，就问老葛，这怎么可能呢？

老葛说，他小子心理变态，跟院里的一个小帅哥拍拍搭搭粘粘糊糊地起腻，那小帅哥受不了了，告到了院里。后来这事儿让小桃红知道了，两个人还不闹翻。你说说，就这些烂事儿我怎么去调解。

钟子建说，老葛，怎么调解是你的事儿，我只请你替我把钱退回去。

嘿，听这意思好像你对这事儿一点也不感兴趣？老葛说。

钟子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哎，你小子不专爱收集这些古怪事吗？老葛说。

钟子建说，跟唐可和小桃红有关的事儿以后我不会：再沾边儿了。老葛你不是让我少玩火吗？

老葛在电话那端笑了。说钟子建你小子也学乖了。

放下电话，钟子建心里特不是滋味儿。唐可与那位小帅哥以及小桃红之间新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真的让他动了心思。他想这正是唐可那种“非常态性心理”的发展和延深。可是他若想再次走近唐可已不大可能，他已经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向钟子建彻底关闭了心灵的大门。钟子建只有望门兴叹了。

生活中往往存在着许多让人始料不及的变数。钟子建真的没有想到，唐可会再次找到他，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故事会就此延伸下去。

那天，钟子建夹着一打《男人世界》的清样正准备赶往印刷厂时，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门外人行道上徘徊着。

是唐可。唐可见到钟子建，迟疑了一下，而后迎面朝他走来。

唐可，怎么是你？钟子建有些惊讶地说。是来找我吗？唐可的脸立即像女孩子一样羞红了。说钟编辑，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

唐可，我已经跟老葛说过了，那笔钱我是不会要的。你应该相信我钟子建。

唐可有些难为情地说，钟编辑，除了钱的事儿，我们就不能再谈谈了吗？

钟子建心里不由一动，又看了看腋下的那打清样，犹豫着。

如果不方便的话，改日再说吧。唐可转身欲走。

钟子建立即说，唐可你等一等。

钟子建扭身朝楼里走去。

编辑部里只有潘丽丽一个人伏在案上画板。钟子建就求她替他跑趟印刷厂，说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

潘丽丽用格尺敲打着案板说，本人的事情也很要紧啊。

钟子建就好姐姐好妹妹地哨了一通。

哼，拿什么来感谢我？潘丽丽将两臂抱在胸前。

钟子建挠了挠头说，那我得投其所好，给潘小姐介绍一位帅哥怎么样？

潘丽丽一跺脚站起身嚷道，要死呀你一枝花。

钟子建放下清样，一路说着敬候佳音，跑出了编辑部。

钟子建和唐可走在大街上。去哪儿呢，他一路想着。去“忘忧”咖啡屋吧，第一次与唐可相约的不愉快以及他留在“忘忧”门口的血迹让钟子建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他俩随便找了家茶馆就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由南方人开的茶馆。四周的墙壁用青竹围成。桌椅也是竹制的。迎面墙上的百宝格里放着造型各异的泥制茶壶，环境倒也清雅。

一杯清茶落肚，心情顿然舒爽起来。可是钟子建发现，对面的唐可从一走进茶馆就默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钟子建只好打破沉默，说唐可，找我什么事儿你尽管说，我喜欢直来直去。

唐可放下茶碗，沉默有顷，说钟编辑，看得出来，你人挺义气，连我们葛院都挺欣赏你的。

钟子建笑笑说，过奖了，过奖了。

唐可说，我早就知道，你跟葛院的关系挺不一般的。

钟子建和老葛是党校同学。三年前，钟子建作为《男人世界》杂志社的后备力量与老葛一同走进了为各系统培养第二梯队的水城市委党校。他和老葛在一个宿舍里滚了半年多。老葛党校毕业不久，就荣升为水城京剧院院长。可钟子建至今仍是白丁一个。不是那块料，属于不争气那伙的。

唐可听完了钟子建与老葛之间的细枝末节，眼里闪出亮光来。说同学之间处好了，那就像亲兄弟呀！

钟子建喝着茶，猛然醒悟到了唐可今天来见他的意思。就放下茶碗说，唐可，咱们不打不成交，你们葛院那儿有什么需要我出头的，尽管说。

唐可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忧郁。他端起茶碗，又放下，垂着头不再说话。看得出他此时的矛盾心理。

钟子建故意轻松地笑笑说，唐可，看来你对我还是不够信任啊。

不不。唐可一下红了脸。他说，钟大哥，不怕你见笑，最近，我在院里有了点小麻烦。

唐可对钟子建称呼的改变，一下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于是钟子建真的像一位老大哥一样，十分温和地说，说说看。

唐可喝了一大口茶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小师弟。

钟子建只当没听说过，他不能把老葛先装进去。就说，这事儿老葛知道吗？

葛院知道了。唐可低垂着头，说这些天，他总是对我板着脸，我真怕他给我个什么处分。

钟子建呷了口茶说，这事儿，还真有些麻烦。

唐可忽然抬起头，一脸乞求地说，钟大哥，如果那样，我今后还怎么在京剧院混呀！

钟子建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钟大哥，你是葛院的好朋友，我真不好意思跟你提起这些。

看到唐可失魂落魄的样子，钟子建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钟子建说，唐可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在我不好向你做什么承诺，但是你放心，老葛那儿的工作由我去做，我想他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唐可一下趴到茶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钟子建向前拍拍唐可耸动的肩膀说，唐可，别这样。

唐可抬起头，抽泣着说，钟大哥，我真对不起你，让人把你打成那样。

钟子建笑笑说，过去的事儿就别提它了。

唐可说，可是你那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当时也怪我，太强人所难。钟子建说。

唐可说，我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钟子建哈哈大笑说，唐可，这我可领受不起呀。

唐可说，来之前，我犹豫了好些天，我怎么好向你张这个口啊，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钟子建说，你看，我们不是成了好朋友了吗？

唐可破涕为笑，说当时我也是一时冲动，怕你从齐燕燕那儿挖到我的隐私。后来，我发现你不是那种坏人，葛院也对我说，你只是想把我和小桃红老师的事儿当作一种现象来研究。

钟子建说，我真的想搞点文学创作，但那不是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只是想在作品中刻画一下人物的真实心理，决不会真名实姓地去伤害人。

唐可用纸巾拭着眼角说，钟大哥，你知道，我们这些演员都没有多少文化，让你见笑了。

钟子建在烟缸里按灭烟头，忽然问起唐可。唐可，你这件事儿，小桃红老师怎么看？

唐可的眼里立刻闪出一片阴影。他愤愤地说，我恨他。不是他，这件事儿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那是为什么？

就是小桃红老师鼓动那个小师弟去院里告我的。唐可说。

噢，原来是这样。

唐可激愤地说，他凭什么限制我。他霸占了我这么多年，我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自由了吗？我真是不想再见到他。

钟子建说，不管怎么说，小桃红也是你的老师呀。

钟大哥，我唐可也是个讲恩德的人，我知道，没有小桃红老师，也就没有我唐可今天的成就。可是师生归师生，我还年轻，我不能陪着他这根朽木头一辈子吧？

你是多大年纪开始跟小桃红老师学戏的？

唐可想了想说，大概十一岁吧。

于是，唐可便向钟子建讲起了他的往事。

唐可的父亲是剧院的司鼓。当时的小桃红刚刚四十岁出头，是一位红透全国的反串青衣。像唐可父亲这类司罗、司鼓以及那些在舞台上跑龙套的，对名角儿小桃红只有仰视的份儿。唐可的父亲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小桃红。他就打定主意让自己的儿子拜小桃红为师，使唐可将来也能成为像小桃红那样被人人仰慕的名角儿。可当时，就唐可父亲在剧院的地位，想跟小桃红搭上一句话都很不容易。再说，小桃红轻易是不收徒弟的。他对剧院里那些年轻演员不屑一顾。当时的小桃红，除了演戏，也极少呆在剧院里。他频频出席水城上层领导的宴请和各种会议。依照旧戏班里的规矩，院里的人都叫他红老板。唐可的父亲找了个机会向红老板透露了自己的心迹。小桃红当时摇着一把折扇鄙夷地说，老唐，想不到你还蛮有心机的嘛。可惜呀，小桃红不才，哪敢误人子弟哟。

唐可的父亲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红老板，老唐高攀了，高攀了。

小桃红瞥了一眼唯唯诺诺的唐可父亲，哗地合上折扇，扭身离去，把个司鼓老唐晾在那里。

可是唐可的父亲仍不死心。一次，他特意领上小唐可来到剧院，单等小桃红从排练厅走出时，与他走个碰头。见到小唐可，小桃红不由停住了脚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唐可，说老唐，这就是你的儿子？

司鼓老唐立即哈着腰说，正是犬子。

小桃红在小唐可秀气的小脸儿上扫视着，两眼不由放出光彩来。说小模样还算周正。喜欢唱戏？

喜欢，喜欢。司鼓老唐答应着。

在父亲的影响下，唐可自小就喜欢喊几嗓子。

小桃红说，来两口，我听听。

司鼓老唐受宠若惊地催促儿子，快，可儿，快给红老板来两口，让红老板点拨点拨。

小唐可也不怯场，亮开嗓门，脆生生地给小桃红唱了出“霸王别姬”。

小桃红听罢，摸着小唐可的脑袋说，这孩子还真挺上路。

司鼓老唐忙说，让红老板见笑了，见笑了。

小桃红说，老唐啊，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伶俐个儿子，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司鼓老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站在那里愣怔了半晌，而后连忙按倒小唐可，说可儿，这可真是你小子的造化啊！快给师父磕头。

小唐可跪在地上，连给小桃红磕了三个头。

小桃红扶起小唐可说，免礼了免礼了。

小桃红收司鼓老唐的儿子为徒的事儿，很快在京剧院里传开了。司鼓老唐还在水城一家有名的酒店里摆了几桌宴席，举行了一次隆重的收徒仪式。连水城文化局局长都前来致贺。

剧院里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平平淡淡地打了大半辈子鼓，生活始终处于慢板状态的司鼓老唐，因了儿子的高攀，一夜之间，命运就跃上了“急急风”般的峰巅，成为可以和红老板称兄道弟的人物。剧院里，谁不对老唐高看一眼。没出半年，司鼓老唐就升为水城京剧院的乐队队长。

唐可感叹地对钟子建说，小桃红老师那时真是全心全意地向我传授技艺。对我也十分严厉。每天早晨天一亮就催我起来练功：下腰、劈又、走台步、吊嗓子。稍有失误，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在那些年里，我不知挨了多少戒尺。小桃红老师还说，跟旧戏班的师父比起来，他还算客气的。

聪明伶俐的唐可长进很快。学戏的第三年，在小桃红老师的举荐下，他就有了登台亮相的机会。并且一炮走红，成为水城剧坛的新秀。

唐可呷口茶润润嗓子。说小桃红老师的恩德我唐可会牢记一辈子的，可他现在不该这样对待我。

钟子建说，唐可，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处于小桃红老师那种畸形心态下，他的个人感情一旦受到侵犯，势必要采取极端的手段。你想，他不拆散你们，他就会失去你，这对他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可他这样做，就等于毁了我！唐可激动地说。

没那么严重。你放心，回去我就给老葛打电话，我相信老葛会妥善处理的。

唐可一下抓住钟子建的手，眼里又涌出了眼泪。说钟大哥，让我怎么感谢你呢，今后钟大哥有用得着我唐可的地方，尽管喊一嗓子。

钟子建说，唐可，以后还真就少麻烦不了你。

唐可笑了，笑得极欣慰。

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