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庸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本章字节:7396字
第一章看见神树
从北京的门头沟出发,一路向西,百十公里之外有个偏僻的小地方,南款。
五十年前,南款只是翡翠群山中的一个小集镇。一条官道穿镇而过,几家零星的买卖便是南款的全部家当了。据说官道的西南方向是太原府,往西北走则是大同,如果沿着官道向东去的话,没多远就是北京城了。那时道路稀少,人们更是懒得出门。当然了,想出门也不容易,没有村里的介绍信,即使走到海南岛去你也是盲流,是发人就有权把你抓起来。所以南款这个地方,除了运煤车偶尔经过外,几乎是与外界隔绝的。
南款向东南有条小路,行上二十里里,便有个叫驴人乡的小山村。村子不大,几十来户人家,十几条狗,老四海就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
到了老四海这一辈,驴人乡已经发展到百十户人了,虽然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但依然是个小村子。驴人乡是个山区乡,据说乡政府的管辖范围有几十里里,山里有不少村落和散户都归驴人乡管。但老四海没进过山,老林子太深了,没几个人敢进去。乡长和书记是敢进山的,因为他们要定时收税。
太行山脉自北而南地将华北大地平分东西两部分,它在中央之处高高鼓了起来,如一扇屏风般伫立在华北平原的西端。有人将太行山比喻成华北的脊梁,从地形上分析这话实在是太过牵强了,因为脊梁两侧的海拔相差了千米,人要是按这个比例生出条脊梁来,保证是残废,最少也是个超级罗锅。
驴人乡坐落在太行山的半山腰,就在脊梁沟里。山村背后是看不见尽头的层层山峦,那是常年见不到太阳的老林子,据说西北风钻进去都会转了向。再向北去,两条山脉之间有一处纤细的峡谷,号称有百里之长,悬崖如墙,怪石似虎。峡谷里夏天常闹洪水,冬天的风十分凛冽,据说那风能把人的耳朵生生地扯下来。村里人一般是不敢进山的,他们看不见洪水肆虐奔腾,却总能听到它牛吼般的咆哮声。于是所有的传说都围绕着外那条峡谷展开了,都是些活人与死人的纠葛。
穿越南款的官道离驴人乡不足二里路,官道旁边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十亩旱地,全是玉米地,驴人乡的全部家底儿都在这儿了。在北方,玉米俗称棒子,是半干旱地区的主要作物。棒子的模样与高粱差不多,差别是一个将果实供奉在头顶上,另一个把将老棒子手枪一样插在腰里。晒干的老棒子非常硬,能把人脑袋砸出窟窿来。棒子的生长方式也很奇怪,他把果实手枪一样斜插在玉米竿上,那模样颇为霸道。老四海小时候曾经设想过,日本鬼子的揍行应该跟老棒子差不多。老棒子产量低但异常皮实,旱不死也涝不死,特别适合半干旱的山区。正因如此,棒子是北方农民的主要伙伴,缺之不可。现在的人已经不吃棒子了,特别是这种粗糙的老棒子,他们吃进口的粘玉米,老棒子大多做了猪饲料。当然了,猪吃老棒子,人再吃猪,其实还不如直接吃棒子呢,那样倒痛快些。
老四海出生在文革前夕,到现在差不多四十岁了。
童年的记忆,对他来说都是黑白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追忆的色彩。自从母亲死后,驴人乡就更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其实老四海对驴人乡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山区乡,特产是穷人。当地人的粮食都藏在自己肚子里,所以这地方的耗子比其他地区的兄弟们都小了好几号,原因是发育不良。没办法,人穷耗子也贫苦,真是没的可吃啊。但耗子是有骨气的,一旦无法容忍便地举家迁移,此处不留耗子,另有留耗子的地方。可怪的是人比耗子要懒,他们不愿意动换,在山沟子里一住就是几辈子,还觉得挺光荣。
驴人乡最大的特点就是名称怪异,由于从小就听惯了这三个字,老四海也没觉出有什么希奇来,驴人好歹也是人,总比马厂、狗窑之类的名字响亮些。
老四海从小就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颇有些气派,美中不足是他的手背上生了块胎记,象个小葫芦。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葫芦娃。老四海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他这个葫芦娃是胸怀大志的。
后来他考上了县中学,同学都说:“听说你们驴人乡的人鸟大,是真的吗?”老四海脱了裤子让他们看,大家也把裤子脱了,个头差不多。同学们大为失望,都说驴人乡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哪儿有驴一样的人?老四海这才知道,驴人乡原来是名声在外的。
星期天回家时,老四海抓住老爹问:“县里的人都说咱驴人乡的人鸟大,真大吗?”
老爹说:“别听他们胡说,都是编排咱们哩。”
老四海说:“那咱村为何叫驴人乡?”
一听这话,老爹竟悠然自得起来,恬着胸脯道:“娃儿问得对,连祖宗来历都不晓得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告诉你,咱这个村绝不是一般的村子,咱们村啊是出过大人物的。早年间,咱们是有家谱的,厚厚一大本呢。后来闹文革时给烧了,真是可惜呀。”老四海又追问祖宗堆儿里出过什么大人物,老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咱家人姓老,知道为啥姓老吗?咱们的祖宗是嫪毐,所以咱们都姓老。”
当时老四海已经上中学了,多少知道些嫪毐的光辉事迹。听到这儿,不禁皱着眉道:“爹,咱祖宗保证是瞎说,嫪毐是个太监,太监是没有鸟的。没有鸟,哪儿来的咱们?而且我听说他是个秦国人,秦国在陕西呢,离咱们这里有好几千里地呢。”
老爹哈哈笑道:“你真是个死心眼,将来进了城,城里人保证要骂你是土包子。嫪毐是个假太监,不是假太监的话,秦始皇他妈能那么喜欢他吗?嫪毐的鸟可大啦,听说能挂着车轮子满街跑,了不得哩。我再告诉你,咱们的老祖宗不是秦国人,他是后来去的秦国。他是咱赵国人,就是从咱们驴人乡出去的,咱们都是他的后人。”
老四海使劲点头,自己家里终于和大人物联系上了,真是荣幸啊!
老爹估计也是这个心思,他接着道:“嫪毐的鸟的确是太大了,有人说他是野驴转世,是驴人,所以咱们这地方就叫驴人乡了。是不好听,可外人都这么叫,谁也改不了。而且嫪毐这两字一般人是认不得的,后来咱们家就改姓老了。娃儿啊,别看咱们乡现在穷,可咱们祖宗阔气过,咱祖宗日过秦始皇他妈。秦始皇是什么人?是天下所有皇上的祖宗,咱祖宗可了不得哩!将来你小子一定要争气,将来给我娶个北京丫头回来,到时候爹给你盖五间大北房。”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老四海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北京丫头当老婆。于是他发愤努力,学习成绩是蒸蒸日上,年年领先,先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就一努力就上了北京的大学。大学通知书下来的当晚,驴人乡沸腾了,众人奔走相告,老爹还特地放了一挂炮仗。到了后半夜,老四海家院子里飞进来十几块砖头,连窗户都砸烂了,老四海家的狗也被砸折了一条腿。到现在老四海不知道砖头是谁扔的,估计都是姓老的。
老四海考上大学的时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学包分配,而且学费也不贵。
但老四海家太穷了,驴人乡太穷了,把全乡所有驴人的财产加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是啊,吃、住、路费、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哪一样不是钱?去北京的当天,老爹东拼西凑地借了二百块钱,然后亲自将老四海一直送到南款。
走到半路,老四海说:“爹,你别送了,我认得去南款的路。”
老爹低着头道:“送,一定要送。我不是送你,我送的是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
此时他们已经看见那棵神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