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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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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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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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5270字


当他理智还很清楚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开始模糊。他很少喝醉酒,应该说,他在这次之前从没喝醉过酒。但这一回不同,至少,他体念到了原来人在喝醉之时是会进入另一种飘飘欲仙而去的境界的。


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从那只涮羊肉的沸锅之中冒升出来的蒸汽开始的。起先,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有些隔雾看花般的不太真实。就像在幻梦中的那样,所有人的脸都有些可爱的形变,什么都晃晃荡荡的,打算离地腾空而飞,飞往到另一个没有约束为所欲为的世界上去——包括他自己。


但他还一口口地将“炮天红”灌入自己的喉管中去。本来,霞芬母女俩是为他劝酒的,但渐渐地,变成了他只能自己找酒瓶来倒入自己的酒杯中了;再以后,丽丽按住了他的手说:别再喝了,任伯伯,您已醉了。


醉了?但他不觉得哇。他觉得自己的思路清晰异常,清晰得让他回忆过去与这个故乡,这条溧阳路,这条横巷,这个童年的生活环境,这个霞芬以及这个他自己都变得近可触摸。不,不,他说,我没醉,我还能喝——我绝对还能喝!其实,他已无所谓喝不喝什么酒了,他所追求的只是那种感觉的更加逼近,更加真实,更加可以让他重经一回童年和少年的岁月。酒让他感到亲切,感到必不可少的原因是因为只有它才能为他搭建起一座回归昔日的虚幻的桥梁。


他又往肚里灌了几杯。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左右臂都已经是被人捉住了的。一边是霞芬的那张垂皮荡肉的脸,另一边则是丽丽的那张妩媚的,有一绺发丝甩在她的前额,隔着腾腾的雾汽,看上去就像他童年家中挂在弯柄扶梯口上的月份牌上的古典美人照。


你不能再喝了,胤胤,再喝下去伤身体。这是霞芬的坚定不移的声音。


嗯,嗯。他发出一种含糊的应答,觉得自己的舌根已经膨胀得有些不听使唤了。


再之后?再之后他的记忆已完全模糊了,他只记得有人将他搀扶起身送回家去——至少,他的理智告诉他说,他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然后回到房里,躺下。


朦胧中,他记得他摸到了一条光溜溜的,类似于女人大腿的形态、线条与质感的什么,他还觉得,这是属于他早离了婚的妻子的。我们不早就分开了吗?他这样想,随即又昏沉睡去。


后来,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带牛奶味的异性的体香。突然,记忆从遥远的时空隧道的某处向他电传过来一个感觉锐利的信号,他猛然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他在迷朦中睁开眼来,见到一丝不挂的她——她,是指丽丽。


他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张铺花床单的陌生的双人床上,房间中开着一只电热取暖炉,窗帘没拉上,深蓝的天穹之上有眨眼的寒星从窗框间望着他俩。而对面,乌洞洞了灯光的是他家边窗的窗口。街灯微弱的光芒从窗口透射些许进来,混合着电热炉的橙黄色的辐射光,侧投在她白玉质的肌肤上,有一种温软的反光。


此刻,她正骑在他身上,不重也不轻,不强也不弱,不偏也不依,不很自然但也不太强迫。她“嘤嘤”地细唤着,半睁半闭着双目,幽暗之中,她嫩红色的***在周身的抖动之中一颤一悠的。她将赤裸柔曲的身躯扭动得十分有节奏也十分优美。


他朦胧惺忪地望着那属于她的一切:肩膀、***、肚脐、膝盖以及由膝盖部位向后弯曲了的大腿,体会着她每一回的上升与下落动作给他生理与心理上带来的巨大冲激。他感到那股由“炮红天”搅起了的火山岩浆正朝着那一个致命的部位输送——她要他给予她些什么,她要他满足她些什么,她要向他榨取点什么,带些欺骗也带些强迫。


他想抵御吗?他能抵御吗?他想抵御,但他不能抵御——已到了这等田地。他销魂荡魄,他,已不属于他自己。而她,她的一切形态动作与表情都结构成了一个美妙无比的旋涡,一个无底的,深渊般的旋涡,要将他扯下去,扯下去!


她见到他睁开眼来了,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她顺便将他的双手提起来——这是一双软弱得再也不剩下一点儿气力的手,她将它们抵在自己的***上,她用自己的手把住了它们,再让它们在这两团无骨的柔软之上使劲地搓揉。在一声更紧迫似一声的,似痛苦但又更似欢乐的叫唤声中,他感到灭顶之浪正向自己扑盖过来。


当他酒意完全消退,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放亮。低矮的木窗框上已拉上了一层尼龙纱帘。有晨光透过纱帘渗入这半明半暗的室内来。她还是一丝不挂,她小而精致的***挤压在他的手臂上,形变成一团可爱的形状。他没有去摸——虽然他有点想——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带一点儿欣赏。假如没有眼前这一幅场景,他真会怀疑,昨夜他会不会只是作了一个梦?


她也醒来了,在清晨的微亮中向他笑了笑,一切,于是尽在了不言中。任伯伯,她说,这是我们一家最后的机会了;妈妈说过,她欠您的,我可以代她来偿还。您把我当作女儿也好,当作什么也好,反正……


她还能叫他说些什么?


后来,那是在相隔了相当一段日子的后来,她才问他:任伯伯,我跟您上您家去见识见识,行吗?


他当然只能说:行。


她随他上楼去的时候,他记起了在这同一条扶梯上的他与她的母亲。她差他二十岁,也就是说,当她母亲还没有完全脱离那杆柳曲身材之时生下了她来;也就是说,当她母亲的心中还没完全消退了他的影子时已怀上了她。于是,他发现,他便对她有了些许不属于那夜干那事时的感情。他起身,穿衣,下楼去。在这全部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朝她望一眼。她仍躺着,起初是毫无遮掩地躺着,之后,又拉了一条毛毯将自己盖上。他感觉她在望他,望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的起始,延续与完成,直到他走出房门,将门轻轻带上。


他不是后悔,他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惆怅感。


他只希望在离开这间屋子时不要再遇到任何人。他如愿以偿了,直到他走到大门口。霞芬正向街心泼了一盆污水之后回进屋里来,她的晨扫工作进行了一半。她没有什么不自然,当然,也不能算什么很自然;她只是很随便地望了他一眼,说,起身啦。


嗯,他一步,便跨出了屋去。


天气还很早,但朝阳已经上升到开始放射出有点儿带眩目光芒的高度了。除了买菜与晨练的之外,路上的行人稀少。风已停,估计又会是一个温烊烊的深秋的日子。从横巷的这端望出去,溧阳路的主杆道上铺满了梧桐黄叶,此刻都在朝辉里金灿灿地卷躺着,等待着上班时分的一双双沙沙而过的繁忙的步履。他想起八岁生日的那个穿海魂衫的小男孩,沿着石壆边缘平展双臂而过的情形,他微微地笑了。


他走上了溧阳路,但他并没有回家去——离开了它仅这么个夜晚之后,老宅对他似乎有点儿陌生起来。他见到路口有一个穿了一套旧蓝布工作装的男人正在扫落叶,他用嘴唇老练地叼着一枝烟,白色的菸雾每隔几分钟就会从他的两唇之间飘腾一回出来。他刚好抬起头来——在这行人稀少的街口,每一回沙沙走近的脚步声都会引起清道夫的注意——而他想回避,已经太迟了。


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须茬点点,黑蚁似地爬满了半个脸腮。他望见他从这条横巷中走出来,他望他,用眼睛,用眼睛里的眼神,眼神背后隐藏着的一些更深的什么,仅很短促的一瞬间,便立即低下头去,而烟蒂,也在嘴唇的几个哆嗦间掉落在地。他迅速转过了脸去,继尔便过到街的对面去,打扫那里的落叶。


“任伯伯,”是世豪,穿着一套火红的大翻领运动衫裤上学校去。他的右手提一只粗布圆底桶球袋,挎肩而过,某个夸大了色彩与设计图案的冒牌商标醒目在球袋的背面。“您早。”他向他展开了满脸的笑容,这是一种勃勃着生气的年青的笑容。


“早。”——他觉得他同他的父亲像极了,简直就是年青了几十岁的黑皮老耿。


他也过到了街的对面。他侧眼望了望他的那位正在打扫落叶的姐夫,并没有互相招呼。


任胤开始胡乱地向前走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一个方向。待他稍有了方向感和思想空间时,他发觉自己是站在了溧阳路长春路口的一幢高层底下。应该就是那家生煎包店的旧址,但现在,生煎包店不见了,换成了这幢巍峨的大厦。这是一幢拥有了红白相间外墙设计的高档商品楼,商品楼有好几排,而这是沿街那一排之中的第一幢。一扇很有气派的双开铸铁大门将你的视觉引进一个住宅小区,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坪间种植有粗壮的香樟和黄杨树,白漆长椅,抽象雕塑以及矮矮的黑烘漆的射地园林灯构成了一幅十分优雅的高尚的居住环境。一个穿深藏青长呢大衣的大盖帽的门卫站在铁门旁。毕竟是深秋的清晨,他用两只手互相搓动着地取暖,高帮皮鞋把人行道的水泥铺板跺得咚咚响。


廿世纪上海的最后一个深秋,他如此想,站定了脚步。一曲小提琴练习的旋律正从公寓底层某单元的一扇仅开启了一条缝的窗口中潺潺地流动出来,流进了这带点儿寒意的澄清的空气中,令这清晨静止的空气产生出一种一圈圈扩散开来的波纹效果。


曲调拉奏得相当的幼稚和蹩脚,一听,就知道是一位初学者。但他还是被深深吸引住了:这是柴可夫斯基的那首叙事曲。四十年了,曾经,他不都也如此这般地幼稚兮兮地一遍又一遍练习过这位大师的这首不朽的小品的吗?从窗口望进去,他能见到一位八、九岁的少年,正背朝窗口拉琴。成人琴扛在他的肩上略显大了些,于是,他只能伸直了本来应当有相当弯曲度的左手前臂来弥补这个缺陷,从而令他的拉奏动作更显拙笨、别扭和艰难。


从他站立的位置仰视上去,他望不见拉琴人的脸,却能瞧见正面对着拉琴者的,搁在立地谱架上的白色谱页。他太清楚那一节又一节的乐句了,他只需用他的精神视力就能清晰到那些遥远渺小如几百光年之外的星辰般的音符。他用右手拍打着左手地为他打拍子,他甚至为年幼练习者的每一处停顿与错音而叫惜而心焦而神态紧张。


他甚至觉得那白色谱页上的音符正像蝌蚪一样,一条条地游动出来。


乐曲继续着,一句接一句,一段连一段;每一句都酷似于上一句,每一段也只略略变奏于上一段。平静,平淡,平和,流水一般地在叙述着一只平凡不过的人生故事。曲终时,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半拍省略了的起始音终于出现,在尾节中,自然而恰如其份地镶入到了乐句之中去——就如某段倒叙的缘份,又如某种补遗的人生记忆。


太阳愈升愈高了,早晨的带点儿刺骨的寒意和湿漉漉的雾汽开始消退。愈来愈多的晨练完毕后的归家者出现在那条通往公园的林荫道上。一个佝偻老者逆着晨阳向他走来,他的面孔藏在一片带上了光晕的黑暗里。


他走到他面前驻足,让任胤不得不侧往一边去,好奇地望着他。他,毛发稀少,耳聩目昏,在左脸腮上有一滩青色的胎记。


他抬起脸来向他说:“先生,你前世有来头……”


“是吗?——”


“……来世有去处,今世只是过客。”


他只让他仰望着他那曾经可能是相当肥厚宽大,但如今已变得皱皮重重了的下巴以及那张微微张开了的,掉尽了门牙的黑洞洞的嘴巴。几条银白的长须从那块胎记上探长出来,在这晨风之中晃晃颤颤,像几枝白了头的芦苇。“但你的根就在这里,”他用手杖咚咚地敲着他脚下的地面。“枝叶却长出了墙去——都结果子啦,先生,小心要让它们掉到自家园里来才是啊……”


他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或打算要说些更多的什么,但他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曾经见过面啊。”


但他惘然地望着他,久久,摇摇头。他能看清他的三世,却不认识眼跟前的这个他。


不知怎么地,有一股悲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突然很想念孑然一身的大阿哥,就像小嬅那天在电话里说的:“真的,真十分想念他。”


该是我再去探望他一回的时候了,现在已经秋深。我答应过小嬅的,我还得多给他些零用钱,也好让他过上一个温暖的冬天。


他定了定神,辨清了他该走的方向原来是应该向后转去的。远远的,公寓窗口间的那把小提琴又将那首乐曲从头来过,再练一次,这种缺乏了伴奏的清拉,听上去很有些悲怆。而这条弧线型的溧阳路就这么样地一路通出去,道路尽端的转弯处有一座灰白色的公寓,对面是一家名叫“长春堂”的中药铺;公寓的底层开设有一家名叫“灵粮堂”的教会幼稚园——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情景了。如今的那一带,他只听说变化很大:吴淞路拉直了,四平路上高层林立,而55路公交车可能连路线也都撤消了。回上海后,他真还没循这条路走过一回呢,他不想搭车或乘的士,他只想亲身走一次,看看童年还有什么影痕留在了那儿。


他调换了个方向,向前走去,早上的阳光从侧面照射过来,他长长的鬓脚只是比半年之前他刚回到上海之时霜白了许多。


2000年11月19日


完成于上海西康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