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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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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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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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530字


范女人不姓范,范是她丈夫的姓氏。至于为什么叫她范女人,而不是范太太、范师母或索性直呼其名,或因表达某种故意的鄙夷之情,或因众坊家那时根本就不清楚她姓甚名谁。


至少在我记忆所及的这么多年中,范女人就是她的名字。


后弄堂的住家,说实在的,确也没几家像样,小商小贩小职员二房东三房客之类,一般都分租一幢石库门单宅。只有范大块头范老板家与众不同,他单独拥有一套东西正厢房的红砖石库门住宅不说,还有两扇常年油得乌黑的黑漆大门,终日紧闭。一对黄铜狮面门扣,一块白瓷底青凸字的门牌与一道铸着金光闪闪“范宅”两字楷书的铜牌并列门上。一棵每逢五月都盛开点点白花的夹竹桃越墙而出,两只精致的青石小麒麟门口那么一蹲,俨然一副迷你型小公馆的派头。他是后弄堂众坊中公认最接近“前排洋房里个人”的那一个。


因为说来他也算是个生意人,日伪时期雇了几个苏北逃难者穿越日本人封锁线做单帮活计;光复之后,又在外滩中央商场一带做起美军剩余物资的生意。他常说自己的“店”里生意如何如何火红,但按父亲的说法,他只不过是在那里挤挤攘攘地设了个地摊而已。


不过,他的气派倒是有点非凡:高大魁梧,一条像刀锋般毕挺的阔腿西裤是靠两条墨绿的橡筋背带吊挂在身上的。大肚腩,中分头,溜光乌黑,斯迪克是棕褐色镶象牙手柄的,走起路来,斯迪克先行,漆光皮鞋随后,昂首阔步地叫我们这班小鬼头迎面遇到,即使仰首,也要先倒退三分。


再说,他家的布置也算是有点豪气——我曾尾随那班“野蛮小居”从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中溜进去过一次,全靠他的那个比我们小四五岁的女儿偷偷开的门。


范小妹,是我们对她顺口的称呼。


她有些讷言,童花发型,嫩白的脸蛋上含有一种对于我们这些自以为是英雄好汉式的男孩子们不大敢向她正视的俊俏。她总爱抱着一只梳得光滑可爱的大眼睛洋娃娃,喂她吃奶嘴,哄她睡觉——这些无疑对我们这些拆天拆地的男孩们来说是一桩最无聊最可笑的活计。虽然平时看上去文质彬彬,但千万不要也不能去触怒她,否则,她的报复将会是使尽其全身解数并倾其全部词汇向她父母添油加醋地投诉——我们怕,就怕她这一招。说也怪,在我们这一堆“野蛮小居”中最遭人瞧不起的便是当谁玩不过谁时就向自家的大人申诉的家伙,每遇此种情形,全体玩伴都会向他翘起鼻孔来,并用拇指顶着鼻尖做出个吹喇叭的鄙夷动作,惟独对她不敢不想也不愿这样做。这是我们这群孩伴中间谁也不想去揭穿的秘密。是因为她是我们之中的唯一的女孩,还是因为她的长相总带点儿“那个模样”,令大家不约而同地对她产生了一种讨好的心态,这倒是大家都未曾细究过的事。


现在,在我记忆的眼前展现的是一间大客堂,地板是菱形的拼花瓷砖,两排红木太师椅两边开;每只椅背上都镶有一块朦胧山水画面的大理石,宽宽大大,爬上去一坐,只觉得屁股硬背也硬,屁股冷背也冷。太师排椅的尽头安放着一长条红木供品桌,上房,福禄寿三星笑眯眯地望着你。一旁一只圆瓷花瓶中,一枝鸡毛掸在“嗖嗖”的穿堂风中不住地抖动羽毛。


二楼的正厢房中央搁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双人床,雕荷的床头上夹着一盏歪戴帽的夜读灯。一幅七彩条的泡泡纱床罩覆盖其上,被扯得一丝不苟。斜对着木床的是一座红木梳妆台,矮矮的底座上摆满了各种高低参差的化妆奶液,而一面椭圆形的化妆镜正面对着四扇宽大的推窗,恰好反映出了某幅后弄堂的红砖墙和半棵夹竹桃的叶影。


这宅石库门拥有五六间房,其中有一扇后窗正好斜对着我家后晒台的那一间便是我最想去看的地方。我的好奇是:从他人的窗口看自家的晒台与屋子究竟会是个啥模样?“就从这条扶梯上去!”一个绰号叫“樊癞疤”的小伙伴一把讨好地拉住了我的袖口,神色激动而夸张地表示愿在前面引路。他夸口说,只有他才最清楚范大块头家的一切。“范小妹姆妈一有啥事体”就会唤他来帮个忙,端端弄弄,做个免费的下手什么的,而每次事毕,还总会有两粒水果硬糖之类的赏赐。但我们大家都笑话他“看中”的是范小妹,讨好前讨好后,“勿要太腻心喔!”我们甚至在弄堂的砖墙上用拾来的粉笔头画满了壁画来“歌颂”他俩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一口开棺之中睡着一男一女,女的头顶上飞出一线长长的箭头来,表示这就是范小妹,男的则是“樊癞疤”。为了这些“宣传画”,范小妹哭得死去活来,并终于引动她父亲有一次正当我们在玩飞香烟牌子玩得劲高之时,一个阔步闯进我们的玩圈里,他用斯迪克一个挨一个地指着我们,咬牙切齿地说,假如再让他看到这些“勿三勿四”的图画的话,他就会立即去报告“你们那些勿教管自家小囡个爷娘”;而假如“你们的那些勿教管自家小囡个爷娘”继续“勿去教管”的话,他就会出面来负起“教管”的责任,他的“教管”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用手杖打断那个作画者的腿!


此法果然奏效,宣传画在后弄堂墙上出现的频率少了很多,只是樊癞疤溜进黑漆大门中去听人差遣的习惯依旧,遭人白眼与斥骂之后还是任劳任怨还是耐性依旧。然而我们这群“野蛮小居”一旦对某人某事不再也不敢再感兴趣时,我们的遗忘也是最快最彻底的,因为有着太多的快乐让那个年岁的我们去沉浸去疯癫去丢掉一个爱好而拾起另一个爱好。


当然,这一刻情形不同,他毕竟是范家的常客,由他带路绝对是最佳选择,他的灵感型的热情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带点儿内疚的感动。


这是一间从二层去三层的转角亭子间,黑咕隆咚地位于两条扶梯的转接处。当我们正“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房门时,就有一个梳着发髻的、喷着一股强烈刨花发水的女人冲出门来:“啥事体!啥事体!白相还勿要白相到此地块来!”她大声地嚷嚷着,凶神恶煞。


“嘿嘿,张妈,嘿嘿,我是樊……樊癞疤,斜对门吴家少爷想来看看……”


“看?有啥好看咖?!——去!去!去!她十分恼火地挥动着她那张开的手掌,仿佛要拒我们于千里之外似的。


原来这里是他家女佣张妈的睡房,虽说不让看,但毕竟还是从大开了的门中过了一瞥之瘾。房间总共也就七八平米,一张单人床靠窗放,窗外呈现的恰好是我天天要单独去耍一会儿的我家的后晒台以及那座用油毛毡盖搭出来的鸽棚,看上去就像一座简易的两层楼房。我心中一阵无名激动:对于一个孩子,这就如在一个没有约定的时刻与地点遇到了熟人的心情。


但就在这时,范小妹已蹦跑上楼来了:“阿爸姆妈已经进弄堂口了——伊拉回来啦!”如此一声叫唤,犹如一声霹雳,将我们这群小毛孩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旋风般地滚下扶梯,甚至连当时是怎么走出黑漆大门的,事后也都漂白成了一片失忆状态。


我的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刘姥姥进16号大观园的冒险历程也就这样子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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