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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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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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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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14字


十五年后,让李海民第一眼就能认出翠珍来的脸部特征正是她眉稍端的那颗“美人痣”。


那是1965年初夏的一个午后,海民经人介绍在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一家叫“奇司令”的咖啡馆约见一位新女友。海民已年近不惑,女友谈了不少,但总是东来西去如流水,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久留越年的。开始时,他视交结女友为一种“收藏癖好”,讲性讲情就是不讲心。他不愿让任何一个经过他生命视野里的漂亮女人漏网:他要设法将她先追到手,之后再慢慢冷淡下去,另结新欢。在此阶段上,应该说,交不到知心知底女朋友的责任全在于海民。但渐渐地,情况就发生变化了。情况变成了:不是海民不想结束这段只开恋爱之花不结恋爱之果的人生季节,他也想能早日成个家,去过另一种稳定一点的生活。但问题是:他是否就能如愿以偿呢?世上之事,再优越的客观条件都不是永久的。大到一个政权的建立与维持,小到一个人婚姻问题的解决,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其名著《矛盾论》中指出的那样:事物总是在向它的反面发展。那年代,毛主席著作的学习热潮已在各单位开展和盛行起来了。不管你愿不愿听愿不愿读,每星期一次的政治学习会上,总少不了要在会前先郑重其事地念上一段毛语录。而海民他,就是在单位的某次学习会上,在近乎于打瞌睡的情势下,猛然听闻了这段语录的。他一下就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他想:毛主席的话倒真是有点儿道理啊,怎么连我的婚姻问题也能适用呢?打自那回起,他便以一种认真的态度来对待恋爱这桩事了。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海民与翠珍婚姻成功的撮合剂还是毛泽东思想。


应该说,海民的择偶条件仍然是相当优越的,与当年华太太说的“上海滩上美女仍君挑”也差不太远:优质大学毕业,一表人材,花园住宅,(私人汽车那时已不允许拥有了,故“雪佛兰”也已出卖好多年了),舒适的银行职业,丰裕的收入(相对于当时人们的工资而言),等等。但……但怎么呢?但至少年龄的优势在逐年失去(准确一点来说,是年龄的劣势在逐年增大)。与他年龄相仿的淑女们都已名花有主,然而,年近四十的他的心态却没随他的年龄同步上升。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目光老喜欢投向二十来岁的女性群落,并在其中寻觅。于是,问题自然就有了。那个时代有个大龄男的问题,到了现代又转变成了大龄女的问题了。但其实质是一致的:世界上除了男人不就是女人?而男人需要女人就如女人需要男人。这本来是件两性相悦的事儿,只要情投意合便行。但世俗的眼光和价值观老喜欢把它弄成了一架实用主义的天秤,让人举棋不定,考虑着该往这只吊盘中加多一克法码呢?还是在那一只?当年的海民便是以这样的取态来判断他与女人之间的关系的,到了现在,可轮到女人们使用同样的取态来看待他这么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了。


于是,历史的时光便流逝到了那个1965年初夏的下午了。1965年的上海,1965年的上海南京西路正处在一场大风暴来临的前夕。当年在这条马路上挽着手臂作闲庭信步的人们的心态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们在想些什么?期盼些什么?预期些什么?从今日的回首里,你或者已无法想像出那些缕缕的心理细节来了。你能预感到一团浓黑的政治乌云由远而近地传递来了某种暴风雨的恫吓(这与今日里天文台已反复播报了今年第几号超级台风正在逼近上海,但风暴的明显迹象还未及时出现时的感觉有点相像),但同时,人们也都各自怀着一种暗暗的侥幸:这么大的上海,这么多的上海人,为什么偏偏会选中我?大家都在这么过,我又有什么必要去杞人忧天呢?然而,这是一张巨大的恢恢的天网,还不说疏而不漏呢,简直就是“一网打尽”。假如能让时光突然朝前推移20年(20年之于人的一生是个很长的时段,但之于历史的进程只属一瞬间),到了1985年的上海南京西路上。而假如你又能将当年的那个初夏的下午行走于此的人们逐个逐对地再找回来的话,你能设想他们各自都会用一张如何惊愕而又夸张了表情的面孔来向你讲述一段怎么样的人生故事吗?当然,其中的很大一部份人,你就是再有本事,也是永远甭想再找得回了。因为,从肉体到灵魂,他们都已从这人世间永久地消失了。但此一刻,他们都悠闲自得地散步在上海的这条优雅而又高尚的马路上,他们不可能知道什么将在他们命运的前方等待着他们——时光创造的故事就是那么地残忍,那么地不可思议,那么地具有戏剧元素。


再回到我们的场景之中来。海民站在“奇司令”咖啡馆的玻璃立柜前,他已在收银柜前付了钱,然后再捏着一张发票来到取货柜台前取货。“奇司令”咖啡馆大堂的高背卡位座仍在,还有那种细条的柚木拼花地板,以及高高的,悬挂在雕花天花板上悠转悠转的四翼扇也与五十年代海民常来这里时没什么两样。唯店员的服装和服务方式都变了。现在再不见有人端着银托盘前来为就座的顾客提供服务那回事了。他们都穿着日常便服,三三两两地站在柜台后面闲聊兼等人来取货。如此服务方式的改变,实际上也是出自于某种政治理念,那种理念在那个时代十分流行和时髦:职业不分贵贱,出身不论贫富,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应该说,这种理念没错,是社会文明与先进的体现;但渐渐地,事情就又开始“向它的反面发展了”,它变成了“富贵者最愚蠢,贫贱者最聪明”了。再说了,从前到南京西路这种咖啡店里来的人,都以所谓的“富贵者”居多,而店员又属“贫贱者”;而哪有让“最聪明的”来服侍“最愚蠢的”之理?因此,服务员们站在柜台后等待顾客们自行前来取货就显得是件顺理顺章的事了。


海民满脸堆笑,而他一笑起来,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他隔着柜台向一名正在拨弄自己的指甲的女服务员说道:


“麻烦您了,同志。蛋糕请帮我切一切,再给多三付刀叉……奶咖共三杯,一杯多糖,一杯少糖,另一杯不用加糖……”


就听到柜台后面传来一把女声,说道:


“侬这个人怎么这样烦的啦,要求多多!”


“是。是。是。实在是不好意思,同志。麻烦您了,也辛苦您了,谢谢,谢谢。”


接着,就听到“嘭!嘭!嘭!”三声响,被切好了的奶油栗子蛋糕的盘子搁到了柜台的玻璃上来。还有三杯“奶咖”也煮好了,它们被端上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其中一杯里的液体,倒有一小半已经泼溅到咖啡杯的托盘中去了。但海民却始终将笑容保持在脸上,他是个能将笑容保持多久就能保持多久的人。之后,海民又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才将蛋糕与咖啡运输到了它们应该被摆放的桌面上来。这是一张靠店堂内里的高背卡座,已有两位女士坐在那儿等他了,一位是介绍人,而另一位则是要给海民介绍的对象——翠珍。海民用手帕抹着额头上微微渗出来的汗珠:天气毕竟热了。那会儿,他早已不穿西装了,他将自己的那件藏青色的“的卡”中山装的上沿纽扣解开了一粒,露出了两片雪白的衬衫的硬领来。


直到那一刻为止,海民还没来得及收敛去他那招牌式的笑容。他已将一切准备就绪:柚木横台面上摆着三套点心。横台面的对面坐着两位淑女。她们一律穿小尖领窄包袖的的确凉衬衫,一件亮白,一件嫩粉红;透过的确凉半透明的质料,能隐隐瞥见两条纤细的胸围的吊带越肩胛而过。


海民搓着手准备就座。开始时,海民还有点不太好意思,再说也不太礼貌就向那位预备介绍给他的女性直面打量太多。怎么样,他还得保持一种绅士风度才对吗。他只感觉那位女孩的动作很矜持,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适度的笑容——不过份也不会不足够。四翼吊扇的微风掠过时,她的那件白的确凉衬衫的花边也随风飘动了起来。海民目光的余光还告诉他一个感觉,那便是:女孩的肤质白晢而细嫩——白晢细嫩得几乎与白的确凉衬衣的色泽都有点经纬不分了。就此一点就叫海民砰然心动了:他最喜欢肤色白嫩细腻的女人了。他已经与不少这样的女人有过床笫之好,干完那事后,将头躺在那片雪白的胸脯上,让鼻孔之中充满着一种浓浓的女性的体香。他最享受这种感觉了,其享受度甚至超过了***的本身。它让疲乏的你更疲乏,酥软的你更酥软,几近于融化的你终于彻彻底底地融化了。如此记忆太诱人了,他不由得转过脸去,定睛在了姑娘的那张白嫩的脸上。这是一张鹅蛋脸,艳丽惊人谈不上,但五官十分清秀,还涵有一股子妩媚的气质。他突然就发现了姑娘眉端的那颗圆豆大的“美人痣”。他的招牌式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去,他凝视着她,他的记忆搜索着。他说,你是华福记华老板的女儿吧?而此刻的翠珍也顾不上保不保持那份矜持了,她抬起脸来,用微微涨红了的脸蛋望着眼前的这位陌生男子,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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