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0
|本章字节:4312字
一
应该是在5月底的某个春末夜。
气温已温润地带点儿粘糊糊的燠热了,空气里浮动着的是一种夏的气息。反正是个周日之夜,这点可以确定。在我们青少年的那个娱乐活动高度匮乏而思想改造运动又连绵不断的特殊年代,周日之夜意味着整整又是一个星期的紧张而连续的学习,工作和政治议题的宽广的展开。孩子们都已早早上了床,大人们也都开始休息。低矮的弄堂房子群落中,低支数的黄灯光一盏接连一盏地熄灭了,周围很静,很黝黑,很有些黑白片时代的艺术处理效果。这便是当我的记忆回眸时,放大并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幅画面。
我见到了我自己:一个十四五岁的我,正在一座剥落残破的晒台上依栏而站。我年轻的手掌紧紧地握住一条齐腰、粗糙的水泥栏杆,有汗珠从掌心沁出来。我的身后是一座双筒的灶头烟囱,紧贴它剥落的红砖墙基而筑的是一座鸽棚,然而此刻,在这一派静黑的环境中,在一束斜光流泻的路灯的昏暗里,鸽儿们也已栖息了,只在偶然的互相碰撞间发出低沉的咕咕声与一种淡淡的鸽屎味渗入到燠热的空气中。
当我说这是一片纯黑白情调的布景时,我的意思是指至少除了两件存在物:一件是一轮挂在东北天角的澄黄澄黄的满月,另一件则是一扇仍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橙色灯光中的后窗。
从我后晒台的位置望出去,这是一扇与其仅相隔丈把距离,却被涵盖了大半个视角的侧面,上海再普通不过了的老式里弄房子的后窗。自一方剥落了朱红色油漆的木窗的取景框中望进去,一张老式红木梳妆台的椭圆型镜面和半截由床罩改制而成的彩条泡泡纱窗帘遮掩去了一小半的场景,在这五月的薰风之中舞起了又平静,平静了又舞起。
那点亮的应该是盏床头灯,从我站着的那个角度并不能看见,但却知道有一点光源,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开放,将光线水墨画一般渗散开来,融化成了一片由强到弱由亮到暗由浅到深的均匀的亮度的分布——至少衬托在这片黝黑而沉睡了的背景上,这是除了圆月之外的另一个仍醒着的弄堂亮点。
窗帘舞起来了,从化妆镜的反射中,我能见到四条赤裸的人腿:两条毛茸茸的,两条光洁洁的;两条肌健健的,两条柔嫩嫩的。而一只细嫩精巧的脚丫正在那条毛茸茸的腿肚上来来回回地搓动。
就在此刻,泡泡纱帘平静了下去。当它再度激动地飞舞起来时,我见到那条嫩白的小腿已经跨越毛腿而过,从镜面中,我能全方位地望见那只光溜溜的脚丫,那是一只拥有五个非常精致的脚趾的脚丫,即使在淡淡的光线下仍能分辨出它们柔嫩呈微粉红的色彩,此时都僵直成一个微微张开了的角度。一切静止。毛腿,白腿,空气以及我自己的呼吸。足足有半分多钟,直到纱帘又重新静垂下来为止。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等?等第三幕场景的拉开?当纱帘三度飞掀时,进入我视野的是一只白嫩的纤纤玉脚正从临窗而放的双人床上搁摆到那剥落了朱漆的窗台上。灯光的余晕从室内射出来,将那只细巧的脚掌侧影出一个十分优美的弧度来。一只黑黝黝的大手将它轻轻地提起来放回到床上去,并顺便将那半幅没拉上的窗帘拉上,灯也跟着熄灭了。
灯没再亮。站在寂无人声的黑暗里,我问我自己看见了什么?我回答不了我自己。在路灯昏暗的光流里一张矜持的鹅蛋脸溜进来又溜出去。我浑身大汗,我心跳怦怦,我觉得全身都膨胀着一股巨大向外的能量。关于那条白腿那只脚的所属者的争论在我心中肯定之后又否定,否定之后再肯定。一切都是多余的,徒劳的,惯性的,在下意识之中进行着,如此周而复始的原因只是为了给予自己理由能尽量拖延站立在原地的时间。月亮已升得老高了,银白色的冷辉镀刻在上海弄堂屋群的屋脊之上,产生出一种浮雕感来。
咕……咕……鸽儿们不安的梦呓声又从鸽棚传出来。很晚了,真的很晚了吗?晚到真是我们都该要离去的时候了吗?
在一场三十五年前的梦的边缘徘徊,徘徊复徘徊,月色依旧,但我却在少年与中年的边界线上忘我地跨出又跨入。春末夜,天气仍有些燠热,是的,夏,一般都是在深春的夜色之中悄悄地萌芽的。
双筒囱的红砖更见剥落,晒台的水泥栏杆已摇摇欲坠,昔日鸽棚拆除的位置上仍可清楚地分辨出锈钉钉入墙身时的痕迹。我站在原位,面对着婆娑树影之间大楼的一扇扇窗口中收卷了又开放,开放后又收卷去的电视广告的彩色画面,努力收集着从各个黑暗角落里浮现而出的记忆碎片。少年,你在哪里,你就在我身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