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肯河两岸，几乎没有不知道地不怕的。地不怕是有名的大绺子，早年和拜把兄弟天不怕一块儿报号，在通肯河两岸打家劫舍。十几年前，天不怕遭了仇家暗算，整个绺门一夜间土崩瓦解。地不怕拼命保着义嫂韩冰凌逃出性命，又重新拉起竿子，亲自为天不怕报了仇，并在别人的撮合下娶了韩冰凌，精心经营起绺门，经过十几年的运作，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地不怕的儿子罗汉都已经十五岁了，可他对韩冰凌的感情一如既往，体贴恩爱，成为通肯河两岸男男女女称赞和羡慕的对象。转眼间，韩冰凌的生日到了，地不怕又像往常一样，大摆寿宴，为夫人贺喜。许多绺门都纷纷前来贺寿，就连最近声威大振的杜双枪也带着新嫁的小桃红登门祝寿，整个山寨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猜拳行令是男人们的事儿，女人往往对这些场合不太适应，几巡酒罢，小桃红便有些不胜酒力，正好韩冰凌也要休息一下，两个压寨夫人便离开宴席，手挽手进了后院。

“多谢妹妹能来给姐姐过生日。”两个人进了卧房坐定，韩冰凌含笑相谢。

“姐姐言重了，地不怕大当家的和双枪是好兄弟，我们也就是好姐妹，姐姐的生日作妹妹的能不来嘛。”小桃红说着轻轻吐了一个酒嗝，“不过，这酒我可是有点儿承受不了。”

“妹妹真是绝色佳人，我要是男人，非把你抢了来。”

“姐姐别取笑了。”小桃红又吐了一个酒嗝，用手轻轻支住半边头，“这酒怎么这么烈呀！”韩冰凌急忙命人端来参汤，亲自服侍小桃红喝下：“妹妹累了，就在姐姐这儿睡吧，我看今天他们得喝一宿，明天你再和双枪回山寨。”

“谢谢姐姐！”小桃红昏昏糊糊地谢过韩冰凌，走进里间，倒在了炕上。

“今天这酒也是真够烈的，”韩冰凌看着昏昏睡去的小桃红，自言自语道，突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到外间，叫来一个下人，“去，到前院把大当家的请来，就说我叫他有事儿。”

下人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三分醉意的地不怕走了进来：“夫人找我什么事儿？”

“还能什么事儿，今天客人多，你又是红脸汉子，少不了要多喝酒，怕你伤了身子，赶紧把这碗参汤喝了。”韩冰凌说着双手捧起参汤，含情脉脉地递了过去。

“多谢夫人！”地不怕双手接过参汤，大口吞咽。

“咋喝汤也像喝酒似的，当心呛着。”韩冰凌关心地说着。

“娘，我给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就在我的院里，现在就过去看吧。”这时，罗汉在门外开了口。

“好，大当家的，你慢慢喝，我回来再给你按按头，我去罗汉那看看，马上就转来。”韩冰凌说完，推门走出去，和儿子出了小院。

罗汉知道娘的心愿和喜好，打很早的时候起就给娘准备寿礼，他托人从察哈尔买回了一尊观音像，喜欢得韩冰凌热泪盈眶，在儿子的房间里仔细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头：“你瞧我这记性，你爹还在我房里呢，我赶紧去给他按按头，人家前院估计都等急了，这尊观音明天我亲自请到院里。”

韩冰凌离开儿子的院子，急急忙忙奔回自己的房间。打开门，屋里空空荡荡的，地不怕早已不知了去向。

“难道是回前院了。”韩冰凌自言自语道，突然，里间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她急忙推门走进去，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

炕上，一男一女正赤身裸体疯狂地缠绕在一起，正是自己的丈夫地不怕和杜双枪的小老婆小桃红。

“你们……你们两个畜生！”韩冰凌头上青筋暴起，原地转了几圈，冲出门来，操起一根木棍冲进房，朝着地不怕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地不怕猛地转过身来，一把夺下木棍，“咔嚓”撅为两断，狠狠扔在地上。

“你个该天杀的，老天爷咋不收了你呀！”韩冰凌一屁股坐在上，号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娘，你怎么了？”罗汉和其他下人听到声音，急忙冲了进来，一见屋里的情景，不由全呆在了那儿。

小桃红和地不怕这才反过神儿来，小桃红一把扯过被子裹严了身子，“嘤”的一声哭了起来。地不怕脸色一变，大吼一声，撵出众人，几下穿好衣服。

这时，前院喝酒的杜双枪和其他几个绺门的大当家也走了进来，一见屋里的场面，全愣住了。杜双枪两眼圆睁，似乎有两团火随时从眼里喷出来。

“兄弟！”地不怕“扑通”一声跪在杜双枪的面前，“我酒后无德，做了猪狗不如的勾当，就请兄弟按绺门规矩办吧。”说着，伸手从绑腿里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双手举过头顶，递了过去。

杜双枪一把抓过匕首，拳头攥得“嘎嘎”直响。

“爹！”罗汉一个箭步抢了过来，两眼通红盯着杜双枪，手探向了怀里。地不怕手下的四梁八柱也都抢上前来，各摸家伙，把杜双枪围在了正当中。

杜双枪嘴角抽动了几下，匕首一横，一手捏住刀尖，双手用力，“咔”的一声把匕首生生折断，闪手扔到地上。双手扶起地不怕：“大哥，女人嘛，就是衣服袜子，怎么比得了咱们亲如手足的兄弟情义，其实我早就想把小桃红送给大哥做主，又怕大哥看不进眼，现在好了，我就把她送给大哥。”

众当家的愣了一下，纷纷点头：“好，这事儿做的好！”

地不怕连忙摇头：“兄弟，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是怕我嫂夫人不同意？”杜双枪伸手扶起韩冰凌，“嫂子，我给你送来一个妹妹，让她和你一块儿侍候我大哥，你可不能生气哟！你要是生气，那以后我们各位老大就都不敢收小纳妾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一场剑拔弩张的火拼危机就这样化解了。第二天一大早，杜双枪和其他当家的辞别地不怕，飞身上马，消失在冰天雪地之间。

看着杜双枪他们远去的身影，韩冰凌的眉毛皱成了疙瘩：“夺妻之恨他都能容了？他真的这么没血性吗？！”

二

杜双枪这些天简直要杀人。

自己最近声名大震，虽然有吞并小帮派、壮大自己绺门的想法，可许多绺门都依附于地不怕的门下，自己想一想，绝没有和地不怕翻脸枪对枪的实力，所以只能忍下心来向地不怕示好，也像其他那些小帮小派一样，尊称地不怕为大哥。可谁知地不怕竟然灭绝了人性，自己好心好意去给他老婆祝寿，他竟然在寿宴上把自己的老婆给办了，按照杜双枪的脾气，早就一枪结果了地不怕的狗命。可是当天的情况他看得相当清楚，罗汉和地不怕的四梁八柱团团把自己围在正中，别说自己杀地不怕，哪怕稍稍有个危险的举动，那十几只枪早把自己打成了筛子眼，所以他咬着牙吞下这口恨，顺水推舟把小桃红送给了地不怕。虽然这些天地不怕一再给他送礼物、送马又送枪，可这口气他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他就盼望着自己早日壮大起来，好一举踢翻地不怕的绺门，杀光他们全家，自己坐上通肯河两岸响当当的绺门头把交椅。

正当他满脸杀气地把地不怕送来的那只短枪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的时候，外面有人来报，地不怕的夫人韩冰凌求见。

她来干什么？杜双枪不由皱起了眉头，犹豫半天，摆了摆手：“请！”

随着一声“请”字，韩冰凌很快走了进来，抱拳当胸：“杜大当家的心情可好？”

“好，是哪阵香风把嫂夫人吹到我这个小庙上来了？”

“小庙？我真是刚从小庙堂来。刚刚去了明净寺，顺路来看望一下杜大当家。”

“嫂夫人好心情呀，去明净寺烧香、拜佛还是还愿？”

“是许愿。杜大当家的送给了我男人一个又白又俊水灵灵的媳妇，我这个当大姐的哪能不去烧炷香，求佛祖保佑她太太平平的好永生侍候我们大当家的呀！”

杜双枪仿佛被火烫了一下，手本能地抓紧了桌上的枪，许久又慢慢平息怒气，松开了枪把：“是呀，美女配英雄嘛！”

“可你别忘了小桃红可是你的老婆呀，她也是让地不怕强霸去的，你也算一个绺门当家的，连这仇你都不报，你还怎么拉杆子立绺门带兄弟？”

杜双枪两眼发红，慢慢又平息下来：“嫂夫人，我和大当家的是真心相交，一个女人也绝不能阻隔我们之间的情义，你就不要来试探我了。”

“我不是试探，我说的是实话。杜大当家的真的不想报仇吗？如果杜大当家的想报仇，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杜双枪一愣，继而一笑：“嫂夫人是喝多了吧？我还有事儿，来呀，送客！”

“你死到临头了还和我装腔作势？”韩冰凌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桃木烟斗，“杜大当家的应该认识这个东西吧？”

杜双枪接过烟斗，不由得浑身一激灵：“这是丁拐子的烟斗，他人呢？”

“杜大当家的是在问我吗？我倒要问问杜大当家的，自打小桃红进了我们山寨，就有个叼着这桃木烟斗的拐子货郎认准我们山寨了，他三天五日的就去一趟。可也怪了，他一去，小桃红必买东西，然后那个拐子就离开我们山寨，三划五拐最后应该是回到你们山寨吧。他是不是带回来了不少小桃红给你们的消息呀？”

杜双枪脸色发白，一把抓起枪：“看来你和地不怕什么都知道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把枪放下。”韩冰凌定定地看着杜双枪，“你应该想想，要是地不怕知道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会是我吗？早是一支快枪吧！实话告诉你，你的那个丁拐子，我让人悄悄捉了，他也承认了。”

“他人呢？”

“让我杀了。你放心，除我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丁拐子的事儿，我顺便告诉你一句，以后再派人和小桃红联络，记住多换几个人，总派一个人去，傻子也起疑了。”

杜双枪就觉得脊背发凉：“你究竟什么目的？”

“好，那我就实话实说，我是假借到明净寺上香许愿之名，悄悄转到你这儿来的，我来就一个目的，和你联手，杀了地不怕。”

杜双枪一下子愣在了那儿，老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为什么？他可是你的男人呀！”

“不，他是我的仇人，我要杀他恰恰正是为我的男人报仇。”韩冰凌说着，泪水盈上了眼圈。

十几年前，天不怕和地不怕一起报号，经过两个人苦心经营，小绺子总算有了一点实力和名气，能在通肯河边站住脚。那年春天，一个男人赶着头毛驴，带着一个大姑娘经过他们的地盘。天不怕地不怕劫住他们，连人带驴一块抢了回去，而那个男人则成了他们的枪下之鬼。那个大姑娘就是韩冰凌。韩冰凌老家在辽西，打小家境贫困，后来被卖作童养媳，很快便和婆家背井离乡，一路奔波，最后在山海关附近落了脚。又过了几年，就在婆婆家准备给她和儿子结婚圆房时，男人却突得暴病死了。婆家认为韩冰凌是丧门星，偷偷把她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打算把她卖到窑子里，可在往窑子送的半路上遇到了土匪，人贩子被流弹打死，韩冰凌鬼使神差般逃了一命，后来被一个老汉救了。韩冰凌拜老汉为干爹，愿意为他养老送终，可老汉后来碰到了一个关东老客，在人家给了十块大洋后，老汉就把韩冰凌卖给了那个老客。老客买了头驴准备把韩冰凌带到东北老家完婚，没承想半路遇到了天不怕地不怕他们。韩冰凌被抢上山，当晚天不怕就和她入了洞房。韩冰凌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干脆横下心来做起了土匪老婆。可谁知刚刚过了半年，在那年八月十五，天不怕地不怕去向当时的大绺子何大先生拜中秋，结果天不怕遭黑枪送了命。地不怕认为是何大先生使的鬼，当即就给义兄报仇，结果仇没报了，还差点儿搭上自己的小命。他强撑着一口气逃回来，带上韩冰凌就逃，而他的手下则全被何大先生给剿灭了。地不怕舍命照顾韩冰凌，又四下拉人马，终于在半年内设计除掉了何大先生，而何大先生的山寨也自然而然归了他。而无依无靠的韩冰凌也就嫁给了真心待自己的这个义弟，成了地不怕的压寨夫人。

“你是说是地不怕害了天不怕，你有什么证据？”

韩冰凌泪流满面，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我被抢上山的当天，地不怕也要娶我，两个人差点儿动了刀枪，后来在大家的劝说下，地不怕一路号叫着下了山。在我入洞房的当天晚上，听说地不怕在山下一气杀了十几条人命。后来地不怕每次碰到我，眼睛里都有一种别样的神色，那次他喝醉后还抓住我的手说：‘我不会放弃的！’而且天不怕和何大先生没有任何冤仇，何大先生为什么要害他？在又嫁给地不怕那晚，喝得醉醺醺的他看着我说：‘我地不怕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所以我相信我男人天不怕就是他杀的，所以我要杀了他为我男人报仇。”

“身边的人要害自己，是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既然你想报仇，这么些年为什么不行动，为什么又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