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五过后，天气突然好得出奇，阳光每天都灿烂得让人迷醉。春天的脚步迫不及待地朝鱼镇走来，路边的野草生吐出了嫩绿的新芽。但是，整个鱼镇却看不到任何一丝朝气蓬勃的景象。每年春节，只要过了大年初二，很多人又收拾行囊背井离乡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这些人每年在鱼镇呆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天。所以，鱼镇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房子，有相当一部分是空着的。他们买了房子之后，就把房子锁起来继续到五湖四海漂泊去了。即便小部分房子有人住，那也是他们的父母，一群步履蹒跚的老人。

无论整个鱼镇如何颓丧与萎靡，三刁一家人却是充满了喜悦。自从办理了结婚证之后，青美基本上有一半时间住在三刁家里。因为婚期临近，她要跟三刁和萍方一家人商量着筹备婚礼。三个女儿出嫁以后，三刁家还从未如此热闹过。三刁常常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青美的父母虽然没有三刁那般兴奋，但是，失落的心情也及时地得到了补偿。三刁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青美和黑飞领了结婚证之后，将鱼镇东头的那套房子过户给了青美的爸爸，当时他笑呵呵地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了，房产证上是谁的名字根本不重要。”青美的爸爸妈妈都皱起了眉头，但是，现在女儿的婚姻既成事实，所以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过不过户都无所谓，让我们住着就是了。”当时，青美的爸爸对女儿说，“反正将来都是你的。”

“先过户到你的名字吧。”青美暗中给父亲递了个眼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她的脸上绽放着诡异的神色。

事情办理得非常顺利，两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无论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但是，有人欢乐也有人忧愁。这个美好的季节里，鱼镇最失落与苦闷的是要数阿凤和米勒了。

很多年来，三刁都承诺只要阿凤给黑飞找个老婆，就送给她一套房子作为答谢。所以，当青美和米勒的关系决裂之后，她才处心积虑地利用米勒对青美的伤害，促成青美和黑飞的婚事。那些四处奔走的日子，阿凤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一套房子。她认为三刁不会食言，因为三刁想儿媳妇都想疯了。可是，当青美与黑飞完全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之后，阿凤的房子却迟迟没有到手。

三刁给青美爸爸过户房子那天，阿凤也在场。她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急着跟在一起，希望三刁也同时兑现对自己的承诺。一路上，阿凤的心里都有些忐忑，她嘀咕着三刁为什么不提起送自己房子的事呢。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主动提起。这样的心情持续到青美爸爸的房子过户结束。回家的路上，阿凤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纳闷：“镇长，你之前给我说的事情呢？”

“给你说什么了？”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装糊涂，三刁一脸茫然。

“你真的忘记了？”阿凤的口气迟疑中带着惊讶。

三刁若有所思，片刻后他说：“真是记不起来了。”

“哎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阿凤不失时机地拍着马屁，她把三刁拉到一旁小声地说，“你说只要给黑飞说个老婆来，你就送给我一套房子啊。”

三刁的脸上立即布满了愁容，但是愁容瞬间又化开了。他拍了拍脑袋，自嘲地说道：“最近太高兴了，高兴得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现在，你总算记起来了吧。”

“你要不提醒我，我还真的给忘了。”三刁狡黠地看着阿凤，然后降低声调说，“房子肯定要送给你，但是，我要跟萍方商量一下到底送哪一套。所以，这个事情过一段时间再说。”

“嗯，你们先商量一下吧。”阿凤说，“我的要求不高，有一套房子就行。”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三刁的话，但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刁呵呵地笑了。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凤迟迟没有等到三刁给自己过户房子。她也多次明里暗里地提醒三刁，可依然无济于事，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找着各种借口推脱。阿凤隐隐感觉三刁要反悔了，但是她又没有办法，毕竟自己与他只是口头约定，并无真凭实据。同时，她非常清楚，黑飞和青美的婚姻木已成舟，自己在三刁心目中的地位早已发生了变化。现在，阿凤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耐心地等待。三刁最终能否送给她一套房子，全凭他的良心了。

比起阿凤来说，米勒就远远不只是郁闷和失落了，他的心情彻底地跌落到阴森恐怖的坟场，无时无刻不感到极度恐惧。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米勒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去，然后被埋在荒凉的坟地里。他在屋子里走来蹿去，如坐针毡，但又不愿意出去抛头露面。对于前段时间的疯狂行为，米勒感到十分后悔。如今，黔驴技穷的他只能坐在家里静静地等待青美的婚期。那是青美最幸福的日子，也将是米勒最痛苦的日子。

在米勒万念俱灰的时刻，玉梅总能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带来温暖与抚慰。她就像埋伏在米勒家附近一样，时刻监视着他。那天，当玉梅出现在米勒面前时，他正想着死亡。死亡就像一团雾霭，始终笼罩在米勒的头顶不愿散去。失去了青美，米勒的生命如失去水分的麦苗，只能在干涸的土地里慢慢枯萎，然后化为灰烬。如今，他的世界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麦田，清风吹拂起的是遍地的荒芜与颓废。

玉梅能够理解失去青美对米勒的打击，特别是自己输给了鱼镇最傻的男人。不过，当她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为米勒的变化感到惊讶。她从未看到米勒如此神情憔悴过，面如菜色，两眼呆滞，看上去很像傻子黑飞。有那么一瞬间，玉梅怀疑自己看错人了。甚至，她煞有介事地揉了揉眼睛，确信眼前就是米勒之后，才迟疑地跟他打了招呼。

米勒对玉梅一直没有好感，但是，最近她对自己的关心，他还是感到温暖。或许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所以，米勒现在看到玉梅后心中不再会泛起厌恶了。面对打扮得阳光而靓丽的玉梅，米勒淡淡地说：“找我有事？”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吗？”玉梅微微地笑着，她希望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拉近与米勒的距离。

“我感觉你每次到来都是心怀目的，因为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其实，你还是很了解我的。”玉梅脸上泛起了红晕，“我一直还以为你对我一无所知呢。”

“说吧，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还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玉梅呵呵地笑着说，“只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现在鱼镇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到外地去打工？”米勒懒洋洋地说，“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呢。”

“今年不准备出去了？”

“现在说不清楚，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玉梅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你要等到青美结婚以后再走？”

话题牵涉到青美之后，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起来，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那么急促。现在，青美是鱼镇的焦点人物，关于她的议论塞满了鱼镇的所有空间。没有人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成天吊着一个大***四处晃悠的傻子。就算是三刁家有四套房子，就算是鱼镇人都希望在镇上拥有一套房子，但是，还是没有女人愿意与黑飞结婚。可青美偏偏就愿意，而且还表现得那样急不可耐。

米勒一直沉默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远处的大山。大山光秃秃的，一片又一片的荒地，承载着这个村庄的没落。米勒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土地肥沃，麦苗葱茏。过去的时光里，米勒和青美的脚印曾经出现在那片麦田里。奔跑、追逐，还有澎湃的激情和无尽的欢笑。然而岁月流转，曾经的浓情恋人，如今早已分道扬镳、反目成仇，都在使出浑身解数置对方于死地。在鱼镇的这片天地里，青美和米勒似乎注定不能同生。

“你没必要这么做。”玉梅向米勒靠近了一些，“她终究是黑飞那个傻子的老婆了，结婚证都办了，谁都没有办法改变。”

“我想她不会幸福的。”米勒说，“我想看着她悲伤、悔恨，看着她哭泣。”

“幸福与悲伤，都藏在她的内心深处，你看不见的。”

“不，我相信她结婚的当天晚上就会后悔。”

“就算她会后悔吧。”玉梅觉得米勒真是不可理喻，“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既然她离开你了，不再属于你了。那么，你就该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

“属于自己的幸福？”米勒讶异地看着玉梅，她双目清澈，面色红润。他说，“我还有幸福吗？”

“怎么会没有呢？”玉梅的口气果敢而坚定，她一把抓起米勒的手说，“你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青美的身上了，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你？”米勒推开玉梅的手，摇着头说，“我和你不会有未来的。”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曾经那些不光彩的行为？”

沉默。空气显得有些燥热。

半晌，米勒才说：“不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那是因为你主动关闭了心中的那扇门。”

“我的心中没有门，只有一堵厚厚的墙。”米勒说，“而且我明白，你永远也冲不破这堵坚硬的墙。”

说完，米勒看了看玉梅，她的脸色逐渐阴郁下来，仿佛布满乌云的天空。米勒拿出烟抽了起来，眨眼之间，屋子里烟雾朦胧，一片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