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星期的思量与准备之后，安富终于鼓起勇气来到大蛇的家里。他是在一个深夜来到大蛇家的，当时的时间大概是十点半。鱼镇灯光昏暗，雾霭沉沉。走在并不长的鱼镇街道上，安富的心里忐忑不安。大半辈子了，他还没有带着这么复杂的心情去求过人。

大蛇家住在鱼镇的东头，穿过整个鱼镇，在最繁华的那个小区。虽然鱼镇近年来发展迅猛，但大多数房子只是一幢连着一幢的单套，几乎很难看到成熟的小区。而大蛇所住的小区，是鱼镇唯一一个像大城市中那样的小区。小区里有花园，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算是鱼镇的豪宅了。鱼镇上那些所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住在这里，大蛇住这里，三刁也住这里。当然，为了更好地拉拢镇长，大蛇给三刁送了两套这个小区的房子。

在大蛇家小区门口，安富稍做停顿，他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朝里面望了望。寒冷的风通过领口朝身体里灌，安富打了一长窜寒战。但是，他从来没有退缩过。从准备到实施，安富都认为今天晚上的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更别说中途打退堂鼓了。

安富小心翼翼地走在略微阴森的小区里，幽深的通道显得格外漫长。快到尽头时，他又停顿下来，拿出一支劣质香烟“吧嗒吧嗒”地抽。安富在酝酿着如何向大蛇说清楚自己的想法，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但他总是觉得没有绝对的把握，担心因为自己嘴拙而且情绪紧张导致功亏一篑。抽完一支烟后，安富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捏了捏绷在腮帮上的那层皮，暗自给自己鼓劲。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楼上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安富默默地数着楼梯的台阶。这个方法真的让他忘记了紧张，不经意间他就来到了三楼，敲开了大蛇家的门。

门打开之后，安富被金碧辉煌的装饰和陌生的白炽灯光惊吓得不知所措。他拘谨地站在门口，嘴皮动了几下，但却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来。疯狂跳动的心脏让安富更加慌乱、惶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产生了退缩的念头。他的右脚尖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瞬间又收了回来，重新站在门外边，像个迷路的孩子。

“请问你找谁？”看着安富滑稽的样子，那个老太婆的脸上带着鄙夷的笑容。

“大蛇侄子在家吗？”安富挤眉弄眼地笑道。

“你是哪个？你找他做什么？”

“我是他安富叔，”安富结结巴巴地说，“就是莫家村的安富叔，我找他商量点事。”

“安富叔？哪个安富叔？”老太婆念叨着把安富让进屋里去了。她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眼喊道，“大蛇，有人找你。”

大蛇的房子独特而考究，是当初修建时专门为自己设计的。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拥有一个宽阔的客厅，而且是错层，靠近阳台边凸出的空间显得格外时尚与气派。房间里摆满了葱茏的植物，就像是一个天然的乐园。安富跟着老太婆走进大蛇的客厅时，看见他正踌躇满志地谈论着什么。客厅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刁，另一个是抹着红唇、烫着一头大波浪头发的女人。

不知道是听见了老太婆的喊声，还是发觉屋子里多了两个人，总之在安富走进客厅的那一瞬间，大蛇也扭过脑袋看着已经多年不见的这位邻居。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长时间地扭着脖子瞅着双腿打着哆嗦的安富，就像一只心高气傲的鸭子，心绪复杂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大蛇侄子，你发财了，可能都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安富叔。你还记得吗？就是原来与你们房子挨房子的安富叔。”安富的声音哆哆嗦嗦、拖拖拉拉，昏黄的灯光也颤抖起来了。

大蛇怎么不认识安富呢？但是，他没有理睬这个瘸腿老头子。大蛇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个略显邋遢的仇人，没有想到他会登门拜访，更搞不清楚他到底来干什么。

“大蛇侄子啊，我来找你有点事。”安富的声音还是在颤抖，但比刚才大了一点。

“哦。”大蛇仿佛从梦中醒来，“有事？有什么事？”

这时候，三刁站了起来，他对大蛇说既然有人来找你谈事，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去了。那个性感而妖冶的女人说：“我送送你吧。”然后，他们从木讷的大蛇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出了客厅。安富发现，在出门的一刹那间，女人的手轻轻地勾了一下三刁的手。

偌大的客厅里就只剩下安富和大蛇了。安富的胆怯比之前更加强烈了，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全身节奏混乱地颤抖着，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蛇的思绪在冬日的夜晚狂乱地飞舞，半晌，他才正眼看着安富，“你说找我有事，那你说说到底有什么事？”

“好多年没有看见你了，因为你在忙事业，平时根本见不着你。在鱼镇修了那么多房子，你真是了不起。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都觉得你这孩子将来会有一番作为的，果然，你现在是咱们鱼镇的风云人物了。”安富突然不结巴了，憋着一口气将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大蛇轻佻地笑了一声。“你不会是在夜深人静时专门来给我发奖状的吧？”他说，“你直接说有什么事吧。”

安富咳了几声嗽，清了清嗓子。“我家米勒一直和青美好，可是，青美的父母必须要米勒在鱼镇买套房子才允许他们结婚。”安富偷偷地瞄了大蛇一眼，“你知道我的经济条件，哪里买得起房子。”

“米勒买不起房子，所以青美就要嫁给黑飞了？”大蛇对着安富翻白眼。

安富微弱地“嗯”了一声。接着他说：“也怪米勒这孩子没出息，如果能像你这样，还担心找不到女人？”

大蛇又轻佻地笑了一声。接着是一段沉默，两人的呼吸在冬日的寒夜里被冻僵了。刚才为安富开门的老太婆进来了，给大蛇沏了一壶茶。此刻，安富才明白她是大蛇请的保姆。热气腾腾的茶让气氛变得暖和起来。保姆刚要出门，又被大蛇叫了回来。“给他也倒一杯茶吧。”大蛇指着安富说。

安富连连说“不”，身体不断地后倾表示拒绝。“不能给你添太多麻烦。”他说。但是，茶倒好了，安富也就顺着大蛇的手势，在沙发上坐下了。这是他第一次坐沙发，加之本来又是来求人办事，心情忐忑的他坐在沙发上扭捏不安。

“你是想我送你一套房子吗？”大蛇主动回到正题上。

安富又是一连串的“不”。“哪里有白送的好事。”他说，“我是想先付一部分钱，剩下的以后慢慢还。”说完，安富的脸早已涨得通红了，仿佛使出了全身力气才把这句话憋出来。

见大蛇半天没有说话，安富又补充说：“剩下的贷款，利息再高都可以，你说多少就算多少。只要能够为米勒买套房子，我愿意多给利息。”

“只要米勒有一套房子，青美就不会嫁给黑飞这个傻子了？”

大蛇的话让安富感到惊讶，他暗自想到：“他怎么说黑飞是个傻子呢？谁不知道他和三刁是穿一条裤子的。”但是，短暂的纳闷之后，他的心里隐约升起了一丝喜悦。安富觉得既然大蛇对三刁有意见，那么，他或许也不想看到黑飞那个傻子最终把青美娶回家，这样的话，他可能会帮自己一把。

安富的心里进行着复杂的活动，以至于忘记了回答大蛇的话。大概过了好几分钟，他才说：“青美和米勒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感情是好得没法说，现在就差一套房子就可以结婚了。”

对于米勒和青美青梅竹马的感情，大蛇也有所耳闻。对于青美现在要嫁给镇长三刁的傻儿子黑飞，他更是一清二楚。当青美答应了这门婚事之后，三刁就迫不及待地来炫耀了。当时，他对大蛇说：“有权有钱就是好，如果我不是镇长，如果不是我在鱼镇有四套房子，黑飞这辈子可能连女人的手都碰不到一下。现在好了，居然还能讨个漂亮老婆。”

大蛇盯着三刁洋洋得意的样子，纳闷着谁会嫁给黑飞这个傻子。三刁却继续炫耀：“黑飞这孩子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将来在床上一定很能耐。尽管他没有遗传我的智商，但是那个大***却跟我这个一模一样。”说完，他拍了拍大蛇的肩膀，独自哈哈狂笑起来。

三刁的笑声让大蛇感到十分厌恶，但他表面上还是对三刁表示了祝贺。然后，他淡淡地问：“镇长未来的儿媳妇，是哪家的姑娘呀？”

“说起来，你可能还不相信，就是莫家村的青美，多漂亮的女孩子呀。”三刁的脸上立即绽开了一朵花，“你可能更无法相信的是，青美还有个好了十多年的男朋友，但是，她男朋友家里穷，在鱼镇买不起房子，所以她就一脚把他踢了，转身愿意嫁给黑飞。”

大蛇怔怔地听着，一言不发。接着，三刁又眉飞色舞地说：“这年代还谈个***的感情，权利和金钱能搞定一切感情，权利和金钱能搞定天下的女人。”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安富的到来让一切历历在目。大蛇的心里泛起了波澜，他想卖一套房子给安富了。这不是说大蛇同情米勒和青美，而是他不希望黑飞有这么一个幸福的人生。报复还没有开始，但快感已经在心底涌动。

这些年来，大蛇为了拉拢三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大蛇倒不计较送给三刁的那四套房子，而是他的两个女人都成了三刁的猎物。这是他的心头之恨。

当年事业刚刚起步时，为了成功地拿到土地修房子，大蛇牺牲了结发之妻银花。后来，银花受不了三刁的淫威和丈夫的忍气吞声，与大蛇离了婚。可是，三刁并不死心，又对大蛇的第二任妻子打起了鬼主意。

因为大蛇成了鱼镇远近闻名的富翁，很多女人都愿意嫁给他。所以，他的第二任妻子更加年轻、漂亮。她叫晓琴，就是刚才安富看到的那个性感的女人。大蛇与晓琴结婚不久，三刁就对她垂涎三尺了。后来，大蛇终于在自己的床上捉到了正在媾和的三刁与晓琴。当时，他有事到城里出差，回来的时候发现保姆的神色有些不对，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荒唐。大蛇拖着疲倦的身子，刚要开卧室的房门时，听见了晓琴荡气回肠的叫喊。与晓琴的叫喊混合在一起的，是三刁粗壮的喘息。

大蛇怒火中烧，可是他最终却隐忍地退了出来，悄然地出门了。他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却急切地来到了小情人寒冰那里，把满腔愤怒转移到了她的体内。精疲力竭的大蛇明白，自己要在鱼镇发财，必须得仰仗三刁这个王八蛋。所以，他再次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女人。

现在，当安富说明来意时，大蛇感觉报复三刁的机会来了。“一个傻子还想讨老婆？”大蛇心想，“三刁你这个王八蛋，你就应该断子绝孙。”大蛇的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表的快感。不过，安富接下来的一番言语，不仅浇灭了大蛇的快感，而且也将事情带向了另一个方向。

陷入痛苦回忆的大蛇长时间没有说话，这让安富错误地认为大蛇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安富以为，大蛇还在计较两家人在十几年前结下的恩怨。于是，他自作聪明地说：“大蛇侄子，我知道我们曾经有矛盾，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你千万别老是放在心底丢不下。”

大蛇脸上的表情顿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可安富没有发现，他依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奴颜媚骨地说：“当年是我不对，不该没有任何证据就说是你母亲私自移动了地界。这都怪我小肚鸡肠，为了几分地就大打出手，破坏了我们两家原本和睦的关系。其实，你是知道的，我们两家人之前的关系一直很好，有很深厚的情感。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不生小人气。”

安富差一点就哭出声来了。但是，他越是这样说，大蛇就越是气愤。大蛇想起了十几年自己逃窜时的场景，当时安富的拐杖差点就落在他的头上了。委屈从心底翻出来，经过发酵之后，瞬间就变成了耻辱。大蛇的心理悄然地发生了转变，他冷冷地对安富说：“你居然还记得以前的事？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大蛇的话让安富全身布满了鸡皮疙瘩。他端起茶杯想喝一口，但是，茶杯送到嘴边时又放下了。安富傻傻地看着大蛇，在等待着他的发落。在来的路上，他一直告诫自己，无论大蛇如何发火也要忍着，毕竟现在正是求人的时候。

“当年你是何等的嚣张啊，不就是欺负我爸爸死得早，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吗？”大蛇站了起来，在腊月寒冬的夜晚，他显得比平时高大了许多，无形中给了安富更大的压力。“你觉得我会帮助自己的仇人吗？”大蛇把“仇人”两个字说得特别沉重。

大蛇想起了当年自己奔跑的场景，耳边又响起了安富的叫嚣和呼啦啦的风。这些都煽动着埋藏在他内心里的仇恨。大蛇在客厅里暴躁地走来走去，安富的眼神也跟着晃来晃去。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大蛇蓦然停下对安富说：“你走吧，在鱼镇买房子从来就不能贷款。”

“你就看在我们曾经是邻居的分上，帮帮我吧。”安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拐杖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如濒临死亡的蛇那样挣扎着，最终硬挺挺地一动不动了。

“十五年前你是怎么欺负我的？难道你忘了吗？”大蛇突然怒吼起来，“做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要为十五年前的行为付出该付的代价，不要以为我什么都忘记了，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忘不了的。”

安富耷拉着脑袋，接受着大蛇的训斥。

“代价，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大蛇的情绪完全失控，“你觉得我很风光是吗？但我告诉你，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

大蛇还说了很多话，这个冬日的夜晚，他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屈辱全部说给了安富。不过，事后安富也不记得大蛇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大蛇家，离开了那个有些梦幻的小区。

午夜时分，安富走在鱼镇的街上，脚步蹒跚，仿佛路边长满了水草。在去找大蛇之前，安富想起过他们曾经发生过矛盾，甚至十几年来两家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穷途末路的他还是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去了。虽然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是，等到真正面对时，依然非常沮丧与落魄。安富像条游魂，穿行在鱼镇的夜色中。十几分钟后，他发现自己走错路了，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垃圾成山，臭气熏天。他立即掉头往回走，在一个岔路口朝莫家村走去。

在回莫家村的这段乡间小路上，安富像一条孤独而伤痕累累的狗，一瘸一拐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晃动。快到家的时候，他嚎啕大哭起来，凄凉的声音划破夜空，飘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