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美在和黑飞见面之前，与爸爸妈妈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当年，青美与米勒私奔时，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如此紧张。青美的爸爸妈妈，轮番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他们甚至声泪俱下地忏悔，向青美做了最真诚的道歉。他们后悔当初非得要米勒在鱼镇买房子才允许他们结婚，后悔当初把米勒逼上绝路。

“还是与米勒在一起吧，就算他买不起房子。”青美的妈妈病急乱投医，她说，“米勒这孩子还是不错，是个能对你好一辈子的男人。”

青美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半晌，她发出了一长串苦笑。青美怀疑爸爸妈妈没有看到米勒对自己的伤害。如果不是米勒小丑般的表演和疯子般的羞辱，青美不可能走到这一步，也不可能接受三刁家的提亲，有意嫁给一个健壮的傻子。如今，就算米勒在鱼镇买了房子，青美也不会与他破镜重圆、重修旧好。他们的心早已破碎与决裂，都把最锋利的剑指向对方的胸口，轻微的一个动作就足以置对方于死地。

“米勒买不起房子，但他能给你幸福。”青美的妈妈继续唠叨。

这次，青美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充满敌意地看了一眼母亲，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要搞什么。但是，青美的妈妈并没有领会女儿的意思，继续用说教的口吻对女儿讲解人过半百的她对人生与生活的理解。

“之前你们不让我和米勒结婚，现在又让我重新回头跟他在一起，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青美的口气中充满了海椒的味道。

“我们从来没有不让你和米勒结婚，只是让他在鱼镇给你买套房子。”青美的妈妈一脸无可奈何，“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好。有了房子，将来你就不会吃苦，就可以过幸福的日子。”

“黑飞家有四套房子，这样岂不是更好？”青美轻蔑地说道。

“可是黑飞哪里比得上米勒呀。”

“不用比人，比房子就可以了。”青美的声音很大，“有了房子就幸福了，其他的都不用管。”

青美的爸爸妈妈听出了女儿口气中的埋怨，但是，这并非是青美全部的心声。他们忽略了青美与米勒的感情早已发生了本质的改变。早在蜀城的时候，青美的心就离米勒越来越远了。爱情这种奇怪的东西，那种激发心跳的感觉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一旦没有感觉了，无论如何也唤不醒那颗死去的心。

看着沉默不语的父母，青美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别为我的事情操心了，我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事情。”

“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黑飞见面，更不可能嫁给他。”青美的爸爸抽完两支烟后，直接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决定了，今天就去鱼镇与黑飞见面。”青美针锋相对，根本没有考虑爸爸的情绪，“如果黑飞的父母对我没有意见，我随时可以结婚。”

“你敢这样做，我就打断你的腿。”青美的爸爸怒吼起来。

“好啊，打断了我从此以后就不用回来看你们了。”

“啪”的一声，青美的脸上顿时出现五根手指粗粝的印子。她并没有哭，而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怒目冷眼的男人。那颗叛逆的心怦怦直跳，血液冲击着脆弱的心房，青美有种窒息的感觉。她隐约觉得，如果不尽快离开，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亡。

几年前，青美追随米勒四处流浪时，她步履轻快，从容地从父母的眼前离开。而今天，她带着满腔愁绪与怒火，狂风一样地跑开了。青美没有对爸爸妈妈说一句话，像一只逃命的兔子那样窜了出去。

青美知道爸爸妈妈在背后发出了一阵阵狮子般的怒吼，但是，她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几分钟之后，青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呼啦啦的风直往耳朵里灌。风很冷，伴随着冬日里的雾气，扎得耳膜生疼。但是，青美不想停下来。她并不担心爸爸妈妈会追上来，她只是想不停地奔跑，直到耗完体力为止。

从莫家村到鱼镇，不过几里路，可是，青美穿越的是二十多年来的亲情与爱情，穿越的是通往未来的通道。她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实施了这个决定，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曾经和米勒的温馨和激情，随着冬日的冷风不断地在青美的脑子里闪现。这些记忆化成一团团烈火，赶走了寒冷与惶恐。渐渐地，青美不再奔跑了。她慢慢地走在通往鱼镇的道路，呼吸匀和，心情舒缓。

阿凤早已在莫家村通往鱼镇的路口等着了，她翘首企盼着青美早点出现，脑子里始终惦记着三刁的那套房子。昨天夜里，三刁给她说了，只要事情成功，就把鱼镇东头那套房子送给她。房子是去年才修的，虽然不大，但地段不错，而且已经做了简单的装修，直接可以搬进去住。阿凤心里美滋滋的，她觉得青美就是一朵在自己心里绽放的花朵。

“你怎么才来？”看见青美，阿凤就上前拉住她的手，一股亲热的劲儿。虽然是质问青美来晚了，但口气里却没有半点责怪。阿凤原本就不需要青美做出回答，青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这个鱼镇最出名的媒婆往前走。青美很清楚，三刁全家都在附近的一个茶楼里等她。当然，那个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傻子黑飞也在。

在去茶楼的路上，阿凤不停地传递着信号。她把三刁夫妇粉饰成这个世界上最喜欢儿媳妇的人，只要青美嫁给了黑飞，她一定会享受到众星捧月的人生。青美没有与阿凤搭腔，只顾埋着头往前走，她知道这个女人的伎俩。继而，阿凤又开始表扬黑飞，说他的各种可爱，“比以前好多了，很温柔，很懂得体贴人。”

或许是太想促成青美和黑飞的婚事，顺利拿到三刁的那套房子，阿凤今天表现得很急切，并说了很多愚蠢的话。如果不是青美根本就不在乎，那么，她刚才的话就会适得其反。

青美一声不吭，就算是到了茶楼，见到三刁两口子和在一旁傻笑的黑飞，她也依然沉默不语。平时一脸傲慢的三刁，见到青美后低三下四的口气，微弱得像只蚊子在叫。他不停地说着自己这些年积累了多少钱财，买了多少房子，以及青美和黑飞结婚后，将给青美的父母多少钱财。青美呆愣地瞅着茶几上的那杯清淡的茶，一片茶叶在杯子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说了半天，三刁自己都觉得没趣了，也不知道继续卖弄些什么好，他只得用眼神暗示阿凤来圆场。这时候，阿凤的嘴也木讷了，毕竟她觉得青美嫁给黑飞这个傻子，绝对是糟蹋了，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她的脑子立即浮现了三刁说的那套房子，还是选择了主动出击。阿凤说：“青美，你说句话呀。”

“我觉得很好，没有意见。”

三刁看了看萍方，两人会心地笑了。接着，三刁转身对阿凤说：“按照规矩，安排个时间让黑飞到青美家去拜访两位老人。”

“不用了，青美不可能与黑飞成婚。”三刁话音刚落，青美的爸爸妈妈就出现在茶楼门口。

青美离开之后，她的父母也跟着出来了。他们想在路上追上青美，将女儿的毁灭之念扼杀在萌芽之中。可是，他们晚了，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经过一番寻找，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找到这家茶楼。在门口时，他们听到三刁的话后，心里感到像塞满了铅块一样。不过，他们不可能看到女儿就此沉沦，于是千方百计地阻挠青美的决定。

三刁看到青美的爸爸后，立即递上烟，赔着笑。可是，他遭遇的却是青美爸爸的冷眼相对。青美的爸爸绕过三刁，直接来到女儿面前，拖着她就往外走。青美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椅子，使劲地往下拽。“马上跟我们回去。”青美的妈妈也上来了，她急得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情急之下，她只好像抱一捆柴禾那样抱起青美就往外拖。

“放开我，快放开我。”青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们不要来搅和。”

“就因为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才要跟我们回去。”在一片混乱之中，青美妈妈的声音都变了，扭曲得仿若一根细细的麦秸秆。

“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你做主？你能做什么主？”青美的妈妈越发激动起来，“你看你选的是个什么东西。”

“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愿意。”青美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不要你们来干涉。”

又是“啪”的一声响，跟刚才的一模一样。青美的爸爸抡起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五个手指的印记几乎是完全重叠在刚才的印记之上。“再不走，老子就马上打断你的腿，把你抬回去。”这个男人的怒火足以燃烧整个世界，“我他妈的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狗东西。”

“要打就打，我死也愿意死在这里。”青美倔强起来真的就像一头倔强的犀牛，她爆发出的力量足以对抗爸爸妈妈两个人。更让青美的爸爸妈妈无可奈何的是，她的态度是那样的决绝。

场面很乱，青美和爸爸妈妈抱成一团，而阿凤和三刁等其他人，手足无措，神色慌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几次想插手劝阻，但都无从下手。这时候，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人出现了。反而是这个不速之客，让现场的慌乱停了下来。但是，片刻之后，一场更大的闹剧就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鱼镇不大，流言蜚语只需要几分钟就会传遍整个小镇，接着就会四处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谁也不知道青美在茶楼里与三刁一家见面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是，这个临近春节的小镇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个女子没有什么不正常吧？她怎么会嫁给那个傻子呢？”人人都充满了疑问，人人都在看笑话，人人都在摇头叹息。“现在主要是看有没有房子，哪管人是不是傻子。”当然也少不了那些风言风语，“一个跟男人到处乱跑的***，除了傻子还有哪个要啊？”

米勒也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并在叽叽喳喳的声音中知道了青美与黑飞一家人会面的地点。所以，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米勒突然而至，既让大家惊讶，也间接地解了围。在场的所有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米勒。半晌，仿佛从梦境中醒来的阿凤才指着米勒问：“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装糊涂？”米勒变得少有地油腔滑调起来，“这么精彩的场面，好像不应该缺少我吧。”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接米勒的话。他继续声情并茂地表演：“你们以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其实，整个鱼镇的人都知道啦。青美呀青美，我以为你千挑万选要搞出个什么名堂呢，原来是喜欢上了一个傻子。”他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傻子。”

三刁听了米勒的话，有些坐不住了。他一脸愤怒地说：“米勒你这小子乱说什么？快给我滚出去。”

“我没乱说啊，鱼镇有谁不知道黑飞是个傻子？”米勒并没有被三刁的淫威震慑住，“不过这样也好，傻子才不会计较什么，更不会在乎他的女人从前干过什么。就拿青美来说吧，黑飞绝对不会在乎她以前和我在一起的事情，就算是她为我打了三次胎，黑飞也不会在乎的。告诉你们吧，如果我和青美早点结婚的话，她都为我生了三个孩子了。”

米勒这话就像一颗榴弹，炸伤了在场的所有人。

虽然三刁认为米勒搅和了黑飞相亲的场面，但他也明白黑飞这个样子能找到女人结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对于青美的过去他一点也不在意。可是，青美以及她爸爸妈妈的反应就相当激烈了。

就是因为米勒之前一次次以他和青美的过去来要挟和破坏青美的婚姻，才导致了青美想用自我毁灭来报复旧日的情人。当青美都走到如此境地了，米勒还不放过她。所以，当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青美也怒火中烧，她跳起来说：“无论你这个小丑耍什么花招，我和黑飞的婚事就这么定了。”说完，青美向三刁两口子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青美怒气冲冲地跑出了茶楼，紧接着，里面的所有人都跟了出来。此刻，大家才发现茶楼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好像在等待某个明星出场一样。在门前怔了片刻，青美拨开人群，一股脑儿地朝远处飞奔而去。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也没有人追上去拉住这个被伤害得遍体鳞伤的女子。

大家不欢而散。

青美的父母灰溜溜地回家了，就像是两只战败了的蝈蝈，很不服气但又毫无办法。阿凤跟在三刁一家人的屁股后面，一直与他们在叽叽咕咕地商量着什么。三刁不甘心，他认为这是为傻儿子黑飞找到女人的天赐良机；阿凤也不甘心，她认为这也是在鱼镇获得一套房子的天赐良机。同怀狼子野心的他们，继续狼狈为奸，思量着下一步如何办。

米勒的情绪比较激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的场面，心里隐约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喜悦。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一股冷风扑了过来，米勒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战。这时候，他发现远远地站着一个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米勒，你这样做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既伤害了青美，也挽回不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米勒神情木讷，默默地看着她。

“你和青美之间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一些。我说句公道话，你做得有些过分了。对青美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米勒依然沉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是谁都喜欢金钱和房子，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天天想着钱财的人，未必生活得幸福。”

米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依然没有说什么。他看着已经三年不见的玉梅，她苍老了许多，虽然骨子里依旧散发着女人的魅力，但言语之间透出的却是岁月磨砺的味道。一段简短的对视之后，米勒和玉梅一起离开聒噪的鱼镇大街，朝莫家村走去。

尽管临近岁末，但是，所有对春节的期待也掩盖不了莫家村颓丧的气息。荒草、枯木以及干涸的河流，如果不是麦田里零零星星的麦苗，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米勒和玉梅，如两只心事重重的蚂蚁，在寒风萧瑟的乡村踽踽而行。他们没有言语的交流，但内心却都是波涛汹涌。

五年前，玉梅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米勒，便主动找到媒婆阿凤来牵线搭桥。人们觉得玉梅的行为不可理喻，她几乎成了整个鱼镇的一个笑柄。原因非常简单，其一，那时候米勒和青美的感情浓郁得像巧克力，不是一滴水就能化开的；其二，玉梅在广州那些不光彩的经历人所共知，大家在背后里都轻蔑地称其为做人肉生意的“鸡婆”，谁会找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呢？可是，玉梅却心有不甘，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她觉得米勒就是自己钟情的那类男人，稍微有点文化，但又不心高气傲、花天酒地。在米勒与青美到蜀城之前的一个夜晚，玉梅找到了米勒，她说：“我愿意为你等候一生，直到你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