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能把人逼死的房子是坟墓

作者: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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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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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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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22字

从鱼镇到蜀城也不过几百公里,但对于安富来说,这个距离是模糊而遥远的。五十五年来,他一直窝在那个贫瘠而封闭的小镇上,从未离开过莫家村半步。安富喜欢这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淡而富足。蜀城在什么地方,他一点都不知道。甚至,如果不是米勒说起,安富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一座城市。


鱼镇为什么叫鱼镇,从来没有人考证过。不过,站在最高的那座山峰往下看,鱼镇的地形真的像一只产卵期的鱼。安富的家,就坐落在鱼的尾巴上,一个叫莫家村的小村庄。米勒觉得莫家村这个名字太有意思了,但是,莫家村与鱼镇一样,从来没有人去考证名字的由来。“这个谁知道呢,从来没有人记载过。或许,以前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住,所以就叫莫家村吧。”面对米勒的询问,安富这样无奈地、敷衍了事地说道。当时,正在读初中的米勒莫名地想:“难道莫家村的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接到福清的电话时,安富刚好收拾妥当准备睡觉了。他确实喝了酒,但是没有醉。电话响起的那一瞬间,安富就知道是福清打来的,也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其实,安富早就做好了准备,这大半年来,他守着死寂的村子,猛然觉醒是该出门挣钱为米勒在镇上买套房子了。现在,村子里连狗都没一条了,还适合人居住吗?就在今天上午,安富在莫家村上上下下转悠了一圈,他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在明晃晃的太阳里,安富的身影显得那样孤独。


十几年前,鱼镇开始有人到外地打工。他们带着梦想与迷惘走向远方,试图逃离生活了数十年的村庄。安富一直没有出去,尽管福清和米勒都在动员他。毕竟大家在外面还是挣了不少钱,福清也希望自己家富裕起来。挣了钱之后,人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修房子。没过几年,鱼镇各个村庄的房子就越来越漂亮了,二三层的小洋楼仿若星星般点缀在贫瘠、落后的村子里。就拿莫家村来说吧,远远望去,真是一幅令人沉醉的乡村油画。


安富没有听妻儿的劝告,他认为自己靠种庄稼,也能挣钱修漂亮的房子。“这么多代人都靠这片土地活了下来,难道到我这代人就不行了?”安富的口气里充满了自信和对别人的嘲讽。


后来,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剩余的土地也就越来越多。很多家庭,全家人都外出了,家里的土地全部荒废,土地里的荒草比以前任何时候的庄稼都长得好。这倒给安富带来了发家致富的机会。于是,他开始承包土地,大量种植小麦、花生、棉花、海椒等能够卖钱的经济作物。在那些丰收的季节里,安富安然而悠闲地穿梭在那一片片田地里,快乐地享受着丰收的喜悦。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坦率地说,这几年安富也挣了一些钱,家庭也逐渐殷实起来,不但修建了一幢二层小洋楼,还添置了几件像模像样的家电。他常常对福清说:“怎么样?我没有到外面去打工,还不是照样把房子修好了。现在,你还为米勒的婚姻发愁吗?”那个时候的鱼镇,如果你的儿子要想讨老婆,必须得修一套漂亮的房子。福清听着,默默地笑。


不过,安富沾沾自喜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仿佛一觉醒来,大家又抛弃亲手修建的楼房,一窝蜂地跑到镇上去买房子了。没几年,鱼镇就热闹非凡起来。更让安富摸不着头脑的是,在鱼镇买房子成了人们结婚时的一个硬性指标。只要有房子,什么都好办;如果没有房子,说什么都是扯淡。两年前的时候,鱼镇上有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孩嫁给了一个快满50岁的老头子,原因仅仅是老头子在鱼镇上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


现在,安富可着急了,一辈子呆在鱼镇的他,哪里拿得出来那么多钱在镇上买房子。但是,不买房子的话,米勒和青美的婚事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家从此会绝后吗?”这段时间,如梦初醒的安富常常这样悲怆地想。所以,当福清从蜀城打电话回来时,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让福清和米勒都有些难以置信。


挂掉福清的电话后,安富辗转难以入眠。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但等到真正面临时,还是满腔惆怅。安富硬挺挺地躺在床上,人生的片断如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里慢慢划过。五十五年了,这并不是一段短暂的岁月。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安富起身靠在床头上,点起烟“吧嗒吧嗒”抽起来,接连抽了两支。


两支烟抽完,天依然还没有亮开。安富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朝门前那片土地走去。收割完麦子之后,地里种上了玉米。玉米挺拔而葱茏,安富看着眼前生机盎然的景象,热泪盈眶。他把鼻子凑近玉米秆子,双手在玉米叶子上摩挲,清香扑面而来,从鼻孔深入体内,缓缓流淌。片刻后,他又俯下身子,抓起一把泥土,放在嘴唇边,长时间地亲吻。吻到眼泪哗啦啦地掉,吻到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夜晚,安富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安富的哭声赶走了笼罩在大地上的夜色。天亮之后,他就开始为到蜀城而做准备了。其实很简单,主要就是变卖家当。安富请来几个人,把谷子、小麦、玉米卖了,把几头猪卖了,把鸡鸭也全都卖了。能卖的都卖掉,最终只剩下那座辛苦修建的二层楼房。原本认为就靠这座楼房米勒就能娶到老婆了,现在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另外寻找出路了。


一天忙碌下来,已是夜幕时分。累得筋疲力尽的安富伤感地站在院子里,他对前来帮忙的四平说:“你看这房子,像不像个气球?”


“不像,一点都不像。”


“怎么不像呢?明明就是一个白色的气球嘛。”安富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除了一层皮,里面全是空气了。”


四平笑了两声,然后是一长串咳嗽。这咳嗽像是会传染人一样,安富也咳嗽起来。四平先咳完嗽,他气喘吁吁地说:“你耗费半辈子积蓄修建的房子,现在不值钱了。”


“还不如一个气球值钱呢。”安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火像天上的星星。说完,他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但镇上的房子可值钱了,你看现在还有几个人买得起呀。”


“买不起也得买呀,有什么办法呢。”安富抖了抖烟灰,“为了孩子的婚姻大事,就算是拼命也得买。”


“妈的,现在的房子真的要把人逼上绝路了。”


“能把人逼死的房子,就他妈的是坟墓了。”安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就算是逼上绝路,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了。我现在不是要去拼命了吗。”


“蜀城那边安排得怎样了?”四平突然双目圆睁地瞅着安富,“米勒给你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吗?”


“没有。”安富丢掉烟头,用左脚使劲地踩了踩,“像我这样的人,估计很难找到活儿。”


“你什么都没有安排好,就这么贸然地卖光家当到蜀城去?如果找不到活儿,回来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呀?”


“哪还有什么办法啊?就剩这么一条绝路了。”


沉默。安富和四平在鱼镇的夜色中、在莫家村的落寞里长久地沉默。


处置好家当之后,安富第二天就到了蜀城。几百公里的路程,安富走了五十五年。当他坐上飞驰的汽车之后,看着窗外那些飘移的景物,心里早已没有了对故乡的任何眷恋,有的只是前途未卜的惶惑。好几次,安富摸出那个老旧而笨拙的手机想给福清打个电话,但是,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来,如此折腾好几次后,最终还是把脑袋耷拉在豪华汽车的靠背上,眼神木讷、空洞地看着外面陌生的花草树木。


三个小时之后,55岁的安富终于踏上了蜀城的土地。从车站走出来的那一刻,面对车水马龙、人声喧腾的城市,他表现得像只时刻保持警惕的老鼠。眼神东张西望,但却始终盯着两三米远的地方。就算是福清在远处使劲地向他挥手,安富也无动于衷。他甚至气咻咻地嘀咕着:“说了来接我的,怎么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啊?”福清远远地看着一瘸一拐、不知所措的安富,心里的酸楚一涌而上,眼泪差点脱眶而出。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的眼睛就不能看远点么?我的手都摇痛了你都还没看到。”安富的脸“刷”地红了,只有一个劲儿地憨笑。


安富颠簸地走在陌生的蜀城,心中更加惶惑不安,紧张得双腿直哆嗦,走路都摇摇晃晃,在过一个红绿灯口子时,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了。他自嘲地对福清说:“早上没有吃饭就走了,肚子饿得走不动路了。”福清立刻提议先吃了饭再回去,“车站离租住的地方还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呢。”安富拒绝了。他噼里啪啦地说:“走吧,走吧,回去再说,免得米勒和青美等急了。”福清听到安富这么说,心里流淌起了一股温暖,她觉得这个糟老头子终于醒悟了,开始关心自己的儿子了。在过去的日子里,福清始终觉得安富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当米勒看到神色倦怠的安富时,脸上挂着惊喜,他忙不迭地问:“坐车累不累?”安富拘谨地摇了摇头说,“不累,两三个小时,在车上打个盹就到了。”父子俩简短的对话,彻底地驱赶走了安富的茫然。虽然对于自己到蜀城来到底能否发挥作用依然不清楚,但是,平和的家庭氛围还是让他有些喜悦,紧张的情绪也慢慢松弛下来了。


事实上,一切似乎没有安富想象的那样糟糕,大概在来到蜀城后的第五天,他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菜市场打扫清洁卫生。这是一个苦差事,但是,对于一个右腿残疾的55岁的农民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安富高兴得像买彩票中了大奖一样,来到蜀城后第一次喝起了酒。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安富的身影就如蹒跚的癞蛤蟆那样在菜市场跳来跳去,他时刻担心做得不好丢了工作。他明白自己到蜀城来做什么,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带着为米勒在鱼镇买房子的梦想,带着看到米勒与青美洞房花烛夜的梦想,带着早日抱孙子的梦想,安富忘记了自己是个55岁的残疾人。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对蜀城充满抵触与惧怕,他开始感觉到这个灰蒙蒙的城市上空飘扬中丝丝温暖。不上班的时候,安富总是喜欢叼着劣质香烟,望着深邃的天空发呆,天空里浮现出的是鱼镇大街上鳞次栉比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