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少年

作者: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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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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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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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98字

他比我整整小九岁,仿佛贫血,脸总是苍白的。他总说,他是我弟。


今年我回到故乡,他却没来见我,一般知我回来,他都会来。这让我纳闷。


他的职业是海轮水手,出没神秘。这天我去草枕头酒吧。以前他常在那儿,但愿会遇上。


可是一个人在那儿喝完一杯,也不见他人影。他不会来草枕头。在这么一个人人戴口罩、害怕被病毒感染的时候。这城市太大了,电梯工、警卫和路人,包括菜市场的清洁工,人人谈虎色变。孩子能不去上学就不去,而药店生意兴隆,全是排长队抓各种报上网络上公开的治病毒的偏方神方。


天色偏晚,我看见一人系着蓝布方巾推门而入,脸上似乎有泪。那人像他,走近了,我看清楚了,的确是他。不过他的脸上是雨滴。我往窗外看,原来外面飘起细雨。他朝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姐,什么酒?”


“冰酒,来一杯?”


他点点头。


我与他三年前是在这个酒吧见面的。其实这儿算是一个餐馆兼茶室。一个搞音乐的朋友开的,总是放爵士乐,这儿的菜做得非常地道,朋友们都爱上这儿来。


好了,记得当时他正好坐在我对面,他叫了蛋炒饭和墨西哥冰啤酒。


我们相视一笑,就算认识了。


喝第二杯啤酒时,我们互报名字,已经聊上了天,说喜欢的萨克斯风吹奏手。那个晚上我看不见其他的朋友,很专注地与他聊起了游泳,感叹河里和游泳馆游泳完全不同,我喜欢河里游泳。


第二天有朋友发我一条手机短信:我看你中魔了,对那个男孩。


我承认了。那晚我们聊得回不了家,我们就去他住的地方继续聊,越聊越兴奋,便决定上床继续聊,紧张,好奇,冲动。他突然对我说:“我不希望是一夜情。”


我点点头。当然不是,怎么会是呢?我看看夜空,蓝得张狂,所有的星星都盯着我,仿佛我在说谎。他穿了一件短短的恤衫,虽然已年满十八,神情却像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那一刹那,我喜欢上了他。


现在我们喝着冰酒,话在嘴边,却不直接说出。


如此相遇还不如留着从前的记忆,我真的很后悔。当然一个纯情少年和一个有性经验生活阅历的男子会有很大的区别。


那晚之后我周身发热、头痛,乏力,干咳、感觉呼吸困难。我赶快吃感冒病。第三天开始发烧,汗把睡衣全湿透。


十天后我还是生着病。他一直没消息,当然他不可能返回船上,这一趟走完日本,要休假一个月,有的是时间。


十一天时,他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感冒了,发手机信息说要给我带药来。我婉言谢了。或许我已经感染他,他正在生病,这么一想,我有些恐慌。


发着高烧的我,几乎就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我开始把自己想成一个待嫁女子,想与心上人见面,想象在病中他突然来到我床边,照顾我,并为我读诗,仅仅一桩浪漫事也可排解这种绝望。


我发现自己一夜之间竟成了一个受虐狂。


开窗,新鲜的空气灌进屋来。叫餐,隔着房门,送餐人将菜搁在事先垫好的报纸上,将那钱取走。拼命上网,查症状,是绝症。我见过一个从广州回来的朋友,情形与我一样,我打电话过去,找不到他,从别的朋友那儿打听到,他进了医院,三天后死亡。


记得第一次与他聊时,他说他是白曁豚。我逗着他说:“是啊,这白曁豚在长江里已差不多绝迹,需要保护。”他有很多照片,浪迹天涯的照片,我喜欢摸他的脚,我从未遇见一个人走过的国家能有我那么多,他甚至去了我没有去的国家,在非洲,得了热死病,没死,拾了一条命回来。


我喜欢看他的照片,最喜欢那张在沙漠里种树时,红帽子被风沙掀掉的照片。三年前他说已经在沙漠植了差不多两千棵树。而今年他准备再植七百七十棵树。


我说:“若你这样,我会将九十九朵玫瑰献给你。”


“我会为此担惊受怕。”


“因为怕爱,怕爱的力量会将你远离我的决定给击碎?”


他不说话。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他发了一条信息到我手机上,说是要跟上千人一起坐火车到沙漠。


原来他没有生病,就在这个城市。我想去沙漠,但我病在床上,身体弱极。那是个周五晚上。


那天我看着天黑下来,想象那辆把他载到沙漠的火车进站,又驶出。我记起他的恤衫上印着:


注意白曁豚


数目减少


身受重伤


无处容身


楼上传来小孩弹琴的声音,母亲在训孩子。我下地,走到窗前,黑蓝的天,布满了星星。沙漠和长江,正是两个事物的极端,我有个感觉,我与他不会见面,那汗衫上的字,并不一定说的是白曁豚。


四天后,他打电话时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去电话?他说他从沙漠上回来,不过要等到他脸上手上因为种树弄伤的地方好后才见我。


我答应着,觉得自己是一个跟沙漠较劲的人,有必要吗?如此一想,世事便一下离我远了。


那天晚上我吃了安眠药才入睡。有声音在拼命地响,开灯一看,原来是手机在床上震动了一下便停了,一看是他的电话号码。记得我去了一下卫生间,那镜子里的女子短发,眼睛红红的,在梦里我哭过了,我想我还年轻,生命才刚开始,这可怕的病魔就要带走我。没有一个牵挂我的人,连他也不。


可我牵挂他。于是我打电话过去。一切皆无法相信。他开着车说他在喝酒,甚至车里有两瓶酒。他挂掉电话。我又打过去,电话那边是服务留言。我挂了再打过去,还是一样,一直到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后他才接电话。


我问:“为什么?”


他说就像女人月经,每月都有情绪不对的时候,口气里分明对我有怨气。可是当我要对他说话时,他又把电话挂了。


我发手机短信:别喝酒,上我这儿来。


下半夜,我几乎没有睡,无法入睡,一直到天亮。好吧,他在惩罚我,我也在惩罚自己,就在他去过的菲律宾,在那圣佩德罗?库图德的小山上,我曾跟一排悔罪者将自己的名字钉在十字架上,一是为了感谢上帝;二是企盼生病的亲人能康复;三是想赎罪。


又一天晚上,他打电话:“十五分钟到你的院子,我很想念你,能否和姐姐在院墙外聊五分钟?”


“不能。”这回轮到我无情了。


“好几人因害怕而跳楼,要让家里佣人洗菜二十分钟以上。扛着大袋米。民工戴着口罩往北京火车站逃跑。你想吗,若想,我来帮你。”


“不想。”


“今天夜间本市上空有飞机统一洒药要注意关好门窗,此消息可靠。昨日大学城上空已有飞机洒药,请注意。”


“多谢告知。”


我要比他的冷还要冷。


我开始发高烧,比之前病得还厉害。他想来照顾我,他在门外,我却不开门,说怕你感染,这是真话。


他哭着离开。


这天夜里我又做了近几个月来经常重复的梦。我去那地狱之路上找药神王。


一路景致并不陌生,也并不像人所说的有炸油锅,肢体分尸的刑具。一切如人间,很是太平,甚至反而比人间更少惊恐。


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去过那儿,我摘过这地狱的带有香味的草叶,但愿这就是可以医治百病的草药达达根,不管是不是,我都得摘一些。


多么庆幸,现在我又到了这儿,四周静极,只有我一个人,我把草药编成一个圈,扛在肩上。天不热,也不凉,水滋润着我的皮肤。我向山上爬去,那儿有一个小木屋,门前开着红黄花。我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花瓶,异常洁净。我觉得自己来过这房间,放下草药,我感到累了,就躺在地上,如果找不到药神王,确认那地上的草药是不是达达根,那我此生便不再做任何事。


恍惚之中,觉得他走进房间,他从外边捧了一大把挂着露珠的花,放在桌上,取过花瓶。我叫他,他听见声音就往门外走。


我追了过去。门外却早已无人了。再一看那花也不见了。桌上有一串奇怪的符号,仿佛在讲述我的过去,由于我曾狠心抛弃了我的爱人,他为我而死,如今他便化为一种病毒来报复我?


我错了,我错了。


我醒了,感觉身体好受多了,莫非梦里那个男人就是药神王?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从床上爬起来。外面太安静,安静得可怕,我决定出去看看。不过楼外人很少,街上也没什么车,店都关着,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世界转悠一圈,朝自家走。门卫只让出不让进,说了好些话,才放进来。电梯工放假,自己开关电梯,顿感自由,没人监视。后发现电梯工端坐一楼底,个个戴着双层口罩,身上散发着消毒药水味。


我喜欢少年什么呢?他有侠义心肠,总是爱救人,帮助人,甚至会对黑人小孩不错,教他们识字,与他们交朋友。他帮我清除了内心的忧郁。


他有他的好,是别的人不曾有的。原谅他吧。


我扮成另一个人,到他经常会光顾的网上,在bbs或qq上向他发出呼救,他就在同一个早上连着发出三个留言:留下我的手机号码,给我打电话。


他不知那就是我。


他在网上聊我,说是我与他的第一夜,他开车去见前女友,开了一夜车去见那女孩,却不能***,因为她正逢经期。可遇上我,他也不能,他把我当成姐,乱伦?笑话,我不是那样的人。


这天我知道了他的身世,小时父母离异,跟着父亲,都不知道母亲是谁。后来有一个自称是母亲的女人来找他,父亲与她开始为争夺他而战斗。猜一下结果吧?他说。不等我回复,他写道:他们俩死于疯狂和相互折磨。


我倒吸一口凉气。


是的,我不会与他们一样,不会来争夺他。我已经准备好,如果那变化莫测死亡者的长名单上轮不上我的名字,那么我会享受回忆少年的忧伤,而放弃重遇他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