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民歌中，有一首凄婉绝伦的歌子，是妻子哭她早夭的丈夫的，如果我们将这歌词稍稍改动，藉以表达王镇乃至整个高原，对这位早夭的天才人物的哀惜之情，却也十分妥帖。那唱词唱道?：青天黄天老蓝天，老天杀人不眨眼，杀了别人我不管，杀了我的xxxx实可怜！

作家在大行之前，曾经回过一次王镇。他在王镇的小学操场里踱了几圈，泪流满面地：我不行了，我知道！我已经征服了中国，我就要征服世界，可是，想不到我病了！这是为什么？说罢以手掩面，号啕大哭。

作家为什么要在这小镇小学的操场上踱步。原来，这操场是他陡然生出勃勃雄心，决心走出高原，开始他的唐·吉诃德之旅的始发点。

六十年代初期，人类对太空的征服史上发生过一件大事。有个叫加加林的苏联少校，乘坐宇宙飞船完成了人类有史以来的首次太空飞行。加加林在太空飞行的那个晚上，在荒凉而又贫瘠的陕北高原上，在这个王镇小学的操场上，一个五六年级的小学生佝偻着腰站着，他还没有吃晚饭，因为从家里带来的一点发霉的干粮已经吃光了。在他的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吃饱过饭的时候。在站在这操场上之前的下午他去了一次黄河边，赤着脚，站在波涛翻滚的黄河边，千唤万呼，等待着那普希金式的金鱼出现。他刚刚在小学语文课本里，学了《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这一课。而此刻，他站在操场上，是为了仰望天空，是为了加加林少校。

他望见了加加林少校的飞船吗？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饥饿的他，卑微的他，蝼蚁般的蒿草般的他，在这仰望中突然热泪涟涟。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了他和他父老乡亲们生活的全部悲剧性，他在这一刻产生了走出黄土地，走向大世界的勃勃雄心。然后，他扳着来给他送干粮的农民父亲的肩膀，用刚在课文里学到的一句话来告诉父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许多年后，他在他的引起强烈轰动效应的著名作品中，将书中的男一号命名为高加林。他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全部梦想，和对这块土地的热泪涟涟的祝福。

作家死后，他的骨灰安放在西京城里的骨灰堂里。城市的地方太窄狭，只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不甚显眼的位置。王镇的人，到省城去看他，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壮志未遂的梦，是一个在拥挤的城市里翻不转身展不开腰的他，于是他们：回来吧，可怜的孩子，远行的人，我们在王镇小学的操场上，在你当年望星星、望月亮的那个地方，大大地、宽宽地为你修个纪念馆，你在那里面尽可以伸腿，尽可以屈腰，爱做什么梦，都由你！

张家山估计错了，他以为这天这个集子是遇集。其实不是，或者说也是遇集，但是在集日的同时，小镇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天是这个纪念馆的奠基仪式。仪式上，四邻八乡的人都来了，而当张家山他们经过小镇时，适逢那奠基仪式结束，一群人刚好离了操场，来到马路上。

这一群人中，恰好就有吴儿堡村的代表。看来，处处有鬼，张家山的担心，不属多余。

那吴儿堡的代表，是个无名无姓的人。不过他是谁，我们的耳畔倒是偶有所闻。他正是那被灰汉杨禄强占的白脸婆姨的男人。

陕北对这类看不住自己婆姨，听任她乱来的男人，有个称谓，叫盖佬。方言土语中，这个词儿起得文明，巧妙。书面语言中，称这类男人为戴绿帽子的，盖佬一词，与这个意思相同。这里有一个笑话。当年北京知青插队时，有个女知青，见男人们调侃嬉闹时，不时蹦出盖佬这两字，知青不解其意，就去问房东。房东是个热闹人，耍个怪，哄这女娃说，盖佬是大学生的意思。世间万般事物，哪样不能提，为什么偏偏说是大学生？原来，这知青平日总恃自己是书香门第出身，看不起这些乡下人，房东生出醋意，这是日弄她。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倒是信了这话，于是，下次谈起身世来，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噪噪，说道?：我们家，我爸是"盖佬"，我妈是"盖佬"，我哥我姐都是"盖佬"，独有我不是"盖佬"！众人一听，先是一怔，继而大笑不止，直笑得撑破肚子。那女子，原本想弄个乖巧，显示她结合得好，想不到弄巧成拙，后来知道了盖佬的确切含义，不由双手捂脸，羞愧满面，不敢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