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第六章 (1)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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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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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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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04字


生意上了正路,碌碡上坐的张家山也显得高兴。吃了个肚儿圆以后,将那老碗搁在一旁,又开始弹拨吟唱。


张家山肚子里的古董,却也不少,什么《十月怀胎》,什么《妓女告状》,什么《十不足》,什么《太平年》之类,该荤则荤,该酸则酸,哼哼唧唧,直唱了一个下午。原来众人最喜欢的,却是酸曲,此地正有男人心焦唱酸曲,女人心焦端簸箕之说,于是乎张家山,将自己肚子里的酸曲,尽旮旯地腾,只求讨得个大家高兴。什么白格生生蔓菁绿缨缨,大女子养娃娃天生成。叫一声妈妈不要气,稆生娃娃是好的;什么白脖子鸦雀朝南飞,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什么羊羔羔上树吃柳梢,拿上个死命和你交;什么你要死哟快早早地死,前晌里死来后晌兰花花走;什么对面价沟里拔黄蒿,我男人倒叫狼吃了。先吃上身子后吃上脑,倒把老奶奶害除了。黑了吃来半夜里埋,投明做一双坐轿鞋;什么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迟来早去是你的人,跌到一起再结婚。


张家山那张一辈子没有刷过牙的臭嘴,连诌带编,尽性唱来,为的是消磨时光。到了晚上掌灯时分,眼见得吴儿堡贴白纸对联那家,门口人声嘈杂,一支几百瓦的灯泡高高挂起,身着白色孝衣的孝子贤孙们涌涌不退。张家山收了三弦,看一下李文化和谷子干妈,道?:正瞌睡着,就遇见个递枕头的。凤凰展翅咱们起飞,动身,赶那个场合去吧!说罢,叫一声得罪,撇了众人,领着谷子干妈并李文化,一步一挨,向那高门楼子走去。


第六章


那眉宇间有一颗黑痣的凶恶的汉子,姓杨,单名一个禄字。杨家这一辈子,生出老弟兄三个,老大杨福,老二杨禄,老三杨寿。杨福杨寿,都是怯懦无用、胆小怕事的人,独这老二杨禄,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成了这吴儿堡方圆地面,一个一脚踏得地皮响的人物。


人们冠这种人物一个称谓,叫黑皮。黑皮这个字眼,口语中常说,字典上不见,这乃是陕北的一种方言称谓,含死狗、恶棍、泼皮、无赖诸种意思。有好事者,一番考究,给这个字眼,下了一确切的注释,叫扎着势的死狗。又说这黑皮的皮字,似应写做痞。这种注脚可谓准矣!是死狗,确实是死狗,像一滩狗屎,染谁臭谁,为达到个人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然而虽然骨子里是死狗,那言行举止,却笨狗扎个狼狗势,粗狗扎个细狗势,摆出个大人物的姿态,逢人一面哈哈大笑,遇事总要抢个上风头来。生人见了这类人,往往被假象迷惑,觉得这人热情豪放,大不咧咧,头脑简单。这叫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你要打上两回交,你要共上一段事,你要吃上几回苦头,你就知道,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这黑皮,确是厉害的凶残的主儿,这黄土地上生出的一种恶之花了。


杨家代代赤贫,家里穷得叮当响,一窑的家当,不够一担子担,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些狼不吃狗不咬的人底子。到了杨禄这一代,破衣烂衫之外,这老弟兄三个,一人天生一个癞疤头。这头遇到晴天,太阳一晒,满头是脓,脓水子流得满脸都是,那气味,熏得苍蝇都招架不住,不敢招惹。这头遇上雨天,又结成一头的硬痂,宛如鱼鳞,其痒难耐。疮害得久了,沤得长了,连头发根儿,也都烂在了肉里,不再往出生长头发。


那还是当年的事。那一日,南北大道上,来了个讨吃的老汉。老汉大槐树底下坐定,看见这三个癞疤头,老汉说,他有一个偏方,能治。那时,杨禄的父亲,还在世上耽搁着,他说,试过了,各种法子都试过,那脓照样流,那痂继续结,一点成效都没有。老汉见说,笑道,那是身上有毒,这毒,是胎里带来的,你这儿老汉,年轻那会儿,肯定不酸正,尔格要叫这病好,却也不难,什么时候毒发出来了,发完了,那头自然会好。


老汉说的这个偏方,其实最是简单不过。将米汤浇到头上,唤狗来舔,狗的舌头在舔米汤的同时,就将头上的毒气,一并舔走了。。